黎恪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条长街真的只有九百九十九层吗?
他已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吧?
蕙娘也曾来过这兰庭寺上香,即便以蕙娘这样的脚程,一个时辰也该到山顶了。
这鬼,已经出现了。
山海镜先照了照自己,没照出异样,黎恪又去照别处。
按时辰算,现在分明是白日,天却更暗下来。黎恪虽带了火折子,可这山上所有的木头都被烧光了,他想做个火把都不成,只得费力去分辨。
他停了下来,不断转身四处去照。可台阶上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你若有本事,就出来,何必藏在暗处?”黎恪自言自语道。
他的声音因干渴而有些沙哑。
恶鬼也有神智,它知道山海镜能克诡异,或许无法对付自己,就干脆把自己困住。山上什么都没有,他逃不脱,走不掉,等渴死在这里,恶鬼就可以安心逃跑了。
“闺怨,你在怨什么?这兰庭寺里都是和尚,哪里来的女子闺怨?”
“要么是唬我,要么是在怨心上人抛弃你后出家到了兰庭寺?”黎恪冷笑,“把我困在此处也是无用,即便我死了,山海镜依旧会在这里,还会有更多人带镜子来此,你逃不掉。”
手中山海镜忽然变成了一颗小小的婴儿头颅,血淋淋,睁着眼冲他笑。
那是他的乔儿。
在刹那间黎恪差点想把头颅丢出去,但他清楚,这不过是恶鬼的障眼之法。
恶鬼,是绝不可能碰到山海镜的,因此,它也无法把镜子掉包。
“你骗不了我,之前已经有鬼这么做过了。”
婴孩啼哭起来,不断扭动,细弱的和猫儿一样的哭声。
“爹……爹爹,我疼……”
黎恪依旧把镜子攥得死紧:“你骗不了我。”
“若在镜中,你可以杀我千百次,但这是镜外,你骗不了我,杀不了我。”
“你早就来了,一直看我往山上爬。但其实你就在我身边,对吧?”
他把那颗小小的还在啼哭的婴儿头颅捧在手心,干脆席地而坐。
怕,自然是怕的,可他没有别的路好走。
若他退了,黎家上下老小可怎么活?
黎恪慢慢吐气,叫自己冷静下来。
兰庭寺有古怪,寺中恶鬼已被姓姜的后生收走,千真万确。
听说当日容家大小姐也去了,他们二人携手,即便有两个厉鬼,也该一并收走才是。
那么,这女鬼又是从何处来的?兰庭寺被捣毁,这女鬼就跑了来……
人死后,全凭一腔怨念执念化为孤魂野鬼。这女鬼能来到兰庭寺,想必它的怨念与兰庭寺中人有关。
是寺中哪个和尚辜负了她么?或是她在寺中遇到了什么?
满腹疑惑无人能答,即便那厉鬼就出现在他眼前,也是不会回答自己的。黎恪只能等。
天更暗下几分。
灰蒙蒙迷雾连同死寂将黎恪包裹进去,道路两旁烧毁的树根如狰狞鬼影。
黎恪捧着血淋淋小儿头颅,白净面上沾了泥灰,满脸冷肃,比起来,他反而更像山中恶鬼。
“我不会下山的,即便饿死,也要死在山上。我若死在这里,会有更多人来。”黎恪舔舔干枯的唇,再度高声说。只是他声音又哑了些,喉咙里好似吞了团过,又热又燥。
蒙住半边脸的帕子快干了,外面一层黑乎乎泥状物。黎恪没有管,只捧着那颗婴儿头颅不断转,让镜子能够照着所有方位。
早知如此,该再请几人一起来的,这恶鬼神智不低,不愿现身。
又过了不知多久,日暮西沉。
唱戏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停了,手头婴儿头颅变回了铜镜模样,就连无处不在的灰雾好似也散去了几分,得以窥见星光。可见那女鬼也不耐烦等待,估计去了他处。
黎恪站起身,踟蹰片刻,往前走了一段——他还是想上山去。
就着微弱星光,黎恪能看清不远处隐约的残垣虚影,那是葬身火海的兰庭寺。原来,他早就走到了兰庭寺附近,只是原来女鬼迷了他眼,才叫他不断原地打转。
“要是有水就好了。”黎恪叹口气,“寺中有口井,还有山泉,只可惜一场山火,也不知还有没有水。”
黎恪避开地上的碎石瓦砾,快步往寺庙洞开的大门口走去。先前两扇朱红门已烧得只剩副焦黑门架,他站在门口,能看清空旷院中的一口水井。
“果然有一口井,井盖合上了,想来也不会有污物落进去,甚好甚好。”黎恪干渴不已,惊喜道。
在他踏进门槛的前一瞬,黎恪猛地回过头,手中镜往后一照。
一双红色绣花鞋就跟在他脚后,随着他每一次迈步,一步一步往前行。
在山海镜照到的刹那,那双绣花鞋顿住了。
大股大股鲜血喷涌而出,绣花鞋萎靡下去,鲜亮之色变得黯淡。
黎恪只觉掌心山海镜一烫,知是收鬼成功了,再看清前方时,不觉冒出一身冷汗。
他就站在山崖边,一块碎石落下,久久不闻回声。
只差一步,他就要跌入这深渊中。
黎恪收回脚,慢慢往回走。
有山海镜在,能将恶鬼影响遏止至最低,所以,那鬼想要迷惑他,就只能近身,偏偏又在远处唱戏,做出离自己遥远的假象来。
黎恪先前怎么也照不着,知自己已中了鬼的障眼法,便想法子引诱那鬼出来。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每走一步便记一步,他先是假装未发觉自己早已走完台阶更往山上去,而后,故作技穷,原地等待。
再之后,女鬼也装着离开了,他便假做口渴,“惊喜”地往寺里去寻水井。
但他知道,那女鬼定跟在他身边。黎恪时刻用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和身后,却什么也没发现。
想来,它定是变作一小物件跟在自己身侧,或许就紧贴在身后。黎恪上回便碰到过这情况,那恶鬼化作一张人皮,紧贴着自己的后脑,若非他心血来潮背过头去照山海镜,恐怕还找不着。
他的干渴、疲累不是假的,好在,女鬼已被收服,他只要下山就好。
至于那口井,即便真的存在,他也是不敢喝的。
黎恪慢慢从山上下来,途中经过巍峨又破败的兰庭寺,只觉浑身酸痛难忍,又渴又累。他取出镜再度照了照偌大兰庭寺,朦朦胧胧,并无异样。
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么想着,镜子忽然亮起一道耀眼的金光。
怎会来得这样快?
黎恪消失在原地。铜镜掉落下,落在一片焦土中。
……
这是一座僻静的小村落。
村子里人不多,却也不少,约摸百八十来户人家,大伙儿每日下地干活,或上山打猎,忙忙碌碌,若无意外,他们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但这天,村外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人。
最先来的是个青壮汉子,自称姓陈,来村里游玩。之后,又有一个头娇小的少妇,同样说自己来村里游玩,而后是书生、农夫、猎户等。过不久,又到了个长得极漂亮的少年郎。
这群人明明素不相识,却又好像相互认识。他们都付了银子,里正便叫人收拾了村里空闲的屋子给他们住,那几人就住在了一起。
天晚了,本该休息,小木屋内却没有人有睡意,点了灯商议事情。
姜遗光有些不解。
他本以为这场死劫和寺庙有关,已做好了准备,可为何睁开眼后,他却到了一座小山村里头?
会和兰庭寺有关系吗?
村里人说的方言他们都听不大懂,互相比划着总算表明了来意,好在他们有好几人,皆衣着华贵,联合起来,在没做出什么事之前,村民们也不敢赶他们走。
正谈论着,互通姓名,院里传来声响,几人立刻噤声往外看去,就见院子里忽然多了个人。
那人身上一股焦糊味儿,蒙着面,看上去累倦极了。
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