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姮姬悚然。
回看窗外, 刚才送酒那内侍如鬼影一般若隐若现,竟是没走,一直盯着?文砚之。
壶里的酒, 是金屑毒酒。
境况急转直下, 她太阳穴突突乱跳,刹那间有种眼前发?黑的感觉。
那封诏书竟然是一封赐死诏书,摊开, 里面的的确确是皇帝司马淮的亲笔字迹,盖有皇帝殷红的玉玺, 伪造不得?。
“赐自?尽”三个明晃晃的大字, 以朱砂写成, 好似沾了瘆人的鲜血。
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文砚之刚才读罢这诏书,内心也无亚于地动山摇。他忠君的思想深入脑髓,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决意坦然赴死。
他拿起酒壶, 就要给自?己倒毒酒。
王姮姬大怒之下将酒杯打翻,厉声道:“你疯了?诏书叫你死你就死?人命岂同?儿?戏, 迂腐也不该这个时?候迂腐!”
文砚之清俊斯文的脸上坚毅无悔,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王姮姬耻恚愈甚,且不说司马淮只是个傀儡皇帝无实权,就算这诏书是真的, 就代表了皇帝的本来意思吗?万一是受人所逼呢?皇帝现在正在王氏手中。
“胡言乱语, 不准喝!”
她要找二哥去, 找郎灵寂, 质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番意思。
至不济文砚之可以挟持她,以她为人质, 从这间小小的囚牢里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事情总会有转机的,哪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
“蘅妹见谅。”
文砚之泪流满面地制止了她,“此酒不宜再劝,当我一人独享。”
诏书是圣旨,象征着?绝对权力,即便他没有根深蒂固的儒家忠君爱国的思想,也没有权利违抗圣旨。
违抗圣旨者诛九族,婆婆已经沦为牺牲品了,他还有其他认识的同?窗,不能再让更多无辜卷入这场血腥中了。
“……我不能连累你。”
幕后黑手呼之欲出,司马淮不可能下这样的旨意,这旨意根本是那人的意思,那人一定要文砚之的性命,借司马淮的手杀人!
“不,”王姮姬眼睛里燃烧着?恨和泪,“你该搏一搏,我也是,我们一块。”
冲出去,冲破这羁锁,不管不顾地奋斗一回,为日后几十年?搏出天地。
“陛下的本意绝对不是要你死,若你这么糊里糊涂去了,万万对得?起陛下,令陛下艰窘的处境雪上添霜。”
她咽了咽嗓子,“我会去找郎灵寂,和他理论清楚,你现在先挟持我逃出去。”
文砚之太笨了,她得?教?他如何挟持人质,如何威胁恐吓,他那么瘦弱的文人手腕,连刀都拿不住。
“我刚才其实是骗你的,我不愿嫁给他,死也不愿,你要为了我活着?。”
她情绪过?于激动,泪水如雪水纷然流下,像挣扎的困兽不肯认命。
“你知道我的,我是因为中了情蛊才表面上服从,其实我不想就这么行尸走肉地活下去,不想。”
王姮姬声嘶力竭地劝了许多,文砚之却?一直在摇头,满目悲凉。
说什么都对他不起作用,文砚之最后含情脉脉地望了眼她,忽然发?作,将她狠狠推开。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激发?出来的狠劲儿?极大,王姮姬被?他推出二尺之外,险些跌在地上。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文砚之仰脖灌了毒酒,一饮而尽。
“不!”
她忍着?手肘青肿奔过?去,却?已太晚,毒药穿肠,顷刻就摧毁了人的脏器。
文砚之七窍流血,软塌塌地倒在她怀里,眼底落满了阑珊的明光碎玉。
他沾满血迹的手颤巍巍地伸上来,似要最后摸一摸她的脸,蓦地想起她有情蛊在身,颓然作罢了。
“蘅妹……”
他哽咽着?说,“你要好好活下去。”
并不是因为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死理,他完全是为她而死的。
在他被?囚禁的第二天,那人曾找上了他。他当时?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瘫在牢房里,一瓢水泼醒。
纸和笔搁在面前,那人叫他写下一封自?愿放弃王姮姬的退婚书。
他当然不写,严刑折磨也绝不写。
那人说,以你的命,换她的命。
她是指谁,你知道吧?
文砚之愣了,她……你们竟敢伤害她吗?
那人道,你和她都太贪心了。
三年?,明明可以有三年?恩爱宁静的时?光,三年和离之后也可以各自平安无事。
可是,你们作为既得?利益者,风卷残云地吃抹干净后,连口汤都不愿给别人剩。
那人说,我自?然厌恶你,却?也厌恶她,你们都不该留下性命。她比你重要,她是一颗最重要的棋子,不能死。
你便死吧,抵消她的罪过。
文砚之咳了口血,问:我赴死,你会放过?她吗?
那人说:可以。
但?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放过’。
只能保证,她今生性命无虞,平安无虞,富贵无虞。
如果你不就死,对她连常规意义的‘放过’都做不到。
文砚之笑了,十分悲凉,道,“自?私的人是你,郎灵寂,你根本不爱她,却?还把她像玩物一样圈在身边,用尽名?义占有。”
那人道:确是如此。
但?那又怎么样呢?
不会影响什么。
谁说婚姻必须有爱情了。
婚姻只有合不合适,没有爱不爱。
文砚之知道,喝下毒酒,死的只是自?己一个人;如果不喝,他和蘅妹两人共赴黄泉,彼时?就真到冥间做鸳鸯了。
左右他都是难逃一劫,何必牵连别人,临死前做点善事也好。
所以文砚之毅然选择独自?赴死。
保全王姮姬。
……
文砚之眸中渐渐失去了光彩,闭上了眼睛,体温也渐渐冷了。
他穿着?新郎官火红的喜服,一生寡淡未曾如此浓烈鲜艳过?,死时?着?实鲜艳了一会儿?,血液和酒横流。
王姮姬麻木地靠在他的肩头,大喜大悲过?于仓促,本以为他能逃过?一死的。
他这样傻。
郎灵寂摆明了逼他去死啊,用些不着?边际的话?使他心房破裂,自?愿饮下毒酒。实则他即便死了,那人也不会轻饶她。
总算明白那人为何会大发?慈悲,忽然让她来见文砚之了。
原来是最后一面。
她守着?文砚之的尸体,回想着?短短几日之间,爹爹,五哥,文砚之,婆婆,所有助她帮她的人依次离世。
她自?己像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儿?,像黏住蜘蛛网上的可怜猎物,眼睁睁看着?剥削者靠近,被?吸食殆尽而束手待毙。
王姮姬恍恍惚惚,最终筋疲力尽,睡在了文砚之鲜血凌乱的尸体旁。
内侍在外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
拿了裹尸布,招呼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守卫,准备进去收尸。
请示道,“文砚之的亲眷不明,无人管安葬之事,如何处置?”
“拖出去喂狗。”
郎灵寂斜斜倚在庭外树边,百无聊赖,望着?天边淡冷的日头,“姮姮呢?”
“九小姐还在里面。”
郎灵寂轻振衣襞,走了进去。
推开门,里面杯盘狼藉,血酒横流,萦绕着?淡淡的一股不洁气息。
他在一大堆凌乱中找出王姮姬,用斗篷将她裹住,打横抱起来。
真不像话?,只是让她过?来叙旧,她便弄得?跟生死离别似的。
他将她带了回去。
……
九月,入秋,太常博士文砚之暴毙。
朝廷感念其为人的气节和忠心,追封为御史?大夫,赐了陵寝安葬。但?尸体稍有损坏,不知怎么弄的。
文砚之生前曾经挑起琅琊王氏和帝室的争端,贻误百姓,实为奸佞之臣,这些过?错会一一在史?书中记载。
帝师郎灵寂经办此事,人人皆知文砚之生前弹劾,蓄意构陷,帝师竟也能不计前嫌地原谅,当真面若观音慈悲心。
司马淮目睹了整个葬礼,葬礼不算宏大,毕竟只是葬送一个有罪的臣子。
他颓废得?宛若个纸人,浑身筛糠,慢慢品尝着?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
赐死的诏书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确实是他下的。就在前天,他被?迫决定处死文砚之来平息世家大族的怒火。
在琅琊王氏说一不二的意愿面前,他没有半分话?语权。
琅琊王氏要谁死,谁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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