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姮姬。”
“……以及文砚之的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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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即将来临之时,老家主的病情急转直下,迷糊得?几乎没有清醒的时间。
满庭黑色乌鸦转来转去,在房檐下嘶叫徘徊,似预示着极不祥的征兆。
王章大限将至。
宫里的御医跪在屏风之外,随时待命,一个?个?沉默如鹌鹑。
众子女守在老家主的榻前,等待着老家主什么时候清醒,交代最后的遗言,满堂悲声。
除了王氏子女外,还有许多?其他士族的内外亲眷守在庭院中,形神惨顇,各自穿着纯白一色的肃穆丧服。
王戢的棺椁还在灵堂停厝着,转眼间老家主就不行了。
郎灵寂也在,不过他远远地在外面。
堂内,王姮姬与?王戢跪在离王章最近的位置。
这一双儿女是王章亲生,比其余王氏子弟地位高些?,临终时自然要继承父亲的遗训,完成父亲未竞的愿望。
王姮姬容色枯槁,紧紧与?父亲的手?相握,萧索的眉目间充满哀意。
王戢竭力忍着泪,死死垂着头?。
王瑜、王潇等人 ,一片灰败菜色。
下午时分王章才醒过来,比平常清醒些?,不呕血了,喉咙也说得?出?来话了,回光返照。
那枚代表家主无上荣耀的戒指还戴在王章老树皮般的手?指间,闪烁着与?周遭惨怛衰病格格不入的熠熠光辉。
给了谁,谁便是下一任家主。
众人都不由自主看?向王戢,王戢有战功,有担当?,年龄又最长,向来是兄弟姐妹们中的主心骨,适合当?家主。
最重要的他是九妹的亲哥哥,血脉相连,今后绝不会?欺负冷落了九妹,老家主最疼爱九妹,可以瞑目放心。
王章缓缓睁开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似要开口。
众王氏子女不约而同地靠近了一步。
“爹……”满是啜泣声。
王章默默攒了会?儿气,虚弱地说:“姮姮,王家的家训,你领着哥哥姊姊们重复一遍。”
王姮姬已?泣不成声,慢慢地举起右手?,庄严地发誓,就像她从?前无数次代父亲领着族人在祠堂训话一样——
第一,扬名显亲,兄弟怡怡,孝之至也。无恭皇族,式救尔后。
第二,王氏子弟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世不得?登基称帝,克制权力欲的膨胀!
王氏子弟需遵守族训,尽力实现?祖宗的期望,永生永世不得?违背!
众族人含泪说出?每个?字,有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这两条伴随历代王氏子弟走过朝代更迭的箴言,是祖宗留给他们的珍贵财富,长盛不衰的法宝。
“好啊,好。”
王章混浊的双目失焦,长长地叹了口气,恨只恨一辈子太短,遗憾太多?。
随后,他颤巍巍地摘下了代表家主的戒指,戒指在阴雨天仍然泛着圆润的光。
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这是代表家主的戒指……”
所有王氏子弟不禁屏息敛气,等待老家主念出?下一任家主的名字,连王戢都微微抬起了头?。
“我王氏祖宗规训,得?此戒指者为?王氏家主,号令全族,违背者人尽可诛之!”
王章耗尽最后一分气力朗声说罢这句,然后决然拉过王姮姬的左手?,将戒指戴在了她的食指上。
小小的圆环,沉甸甸重似千钧。
众人瞳孔地震。
有冒失者已?轻呼出?声,以为?老家主在垂危之际神志不清,连男女都混淆。
“爹……!”
九妹只是女子啊。
九妹……只是,女子啊。
女子怎么能当?家主?
爹糊涂了!
这绝不可能。
王姮姬亦惊,虽然父亲之前流露过这般意思,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
前世她领着众人念过家训后,这枚戒指明明传给了二哥王戢。
重来一世,事情的轨迹发生了改变。
“爹爹?”
王章固执地将戒指戴在王姮姬指根最深处,并且死死握着她的四根手?指,不让她摘下来。
他不容置疑地将王姮姬拉到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上,撑着身体振作起来:“王姮姬为?我琅琊王氏第二十一代家主,都听?清楚了吗?”
满庭鸦默雀静。
王戢震惊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指尖空荡荡的,显得?格外的缺少了什么,爹爹居然把家主职位传给了九妹。
……传给了九妹。
与?王章衰老的双眼对视的一刹那,王戢才恍然明白,原来爹爹不相信任何血缘关系,只相信权利和?至高无上的地位。
所以爹爹才把家主戒指给了九妹,让她以女子身份作王氏第一把交椅,保证她今生幸福荣华无忧。
依附权力,不如自己就是权力本身。
作为?家主,她可以修改家训,有权处置任何族人,可以驾驭族中政事,可以不受任何人逼迫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在琅琊王氏的门庭里,俨然她就是人人不可仰望的女王。无论在京做官还是在外的王氏子弟,皆要听?她命令,拥她为?主。
这是一道比任何口头?承诺更牢固百倍的、绝对的护身符。
只此一份。
王章把这份礼物给最宠爱的小女儿。
去吧。
追风,做梦,写诗,逆风骑马——
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
她作为?家主,有最高的保障,王氏子弟无论如何都要效忠她,保护她。
王章用他作为?先?一代家主的死来祝福王姮姬。
王戢眉目肃然,深深埋下了头?。
父亲怕他当?了家主后,为?了所谓朝廷政治利益,逼九妹做她不喜欢的事。
可血溶于水,九妹亦是他的亲妹,他到任何时候都不会?逼迫九妹的。
爹爹,您放心!
众王家子弟一时难以接受九妹当?家主的事实,要辩驳争执起来。
王戢拿出?了做哥哥的样子,当?先?拦在了王姮姬身前,道:“九妹是新家主,今后王戢赴汤蹈火,听?九妹号令,光耀门楣!”
他是家主最有争议的候选人,他既已?认了事实,余人抗争的火焰顿时熄灭了不少,变为?窃窃私语。
女子当?家主,这太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吧。
王姮姬久久没适应这个?新身份,家主的戒指太大,太沉重,套在她的手?指上绰绰有余,一放下手?就会?垂坠。
作为?新任家主,满堂伯父、叔叔、哥哥还有许多?比她大上许多?的白胡子族人都俯首在她的面前。
“爹,爹——”
泪水如泉从?她眼帘喷涌而出?,她不想要戒指,不想当?家主,只想爹爹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
一辈子的时间太短了,重来一世还没怎么团聚,怎么就走到了最后?
难以形容此刻的情绪,好似心脏被戳了十几个?透明窟窿,悲伤至极。
王章安详地阖上了眼睛,紧握女儿的手?骤然松开了。极度残破的身体已?不容他交代太多?的遗言,最后的最后挂怀的,只有女儿和?琅琊王氏。
女儿,他传了家主之位。
琅琊王氏,他亦提前安排好了。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侧。
秋,百草凋零,茎叶凋沮,空气中有明显的凉意,忧思催心肝。
人死如灯灭。
王章咽了气。
那一日天地同悲,王家彻底失去了族长的庇护,女儿也彻底失去了爹爹的庇护。王太尉卒。
王家老家主下葬队伍浩浩荡荡,随行的棺椁还有王家五子王绍的,丧仪过后,都葬在王氏祖坟中。
苍茫天空,山清水秀。
从?此以后,再没有爹爹,再没有女儿。
女儿成了家主,爹爹成了枯骨。
凛冬将至,待来年开春,长眠底下的人还能听?见二月里第一声山乌啼。
死后万事皆空,没有快乐没有忧伤,只剩族谱上一行死气沉沉的文字。
王姮姬作为?王章嫡女和?新任家主,扶着父亲和?兄长的灵位走在最前,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延绵十余里,犹如人间一条白练,纸钱纷飞,丧乐飘荡。
天边一线淡青,风吹起路边褶皱的湖面,王姮姬依旧流着两行清泪。
嘴里哼着儿时父亲哼的童谣,滴答滴答滴滴答,快快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