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得说来,京城的秋天是很舒服的,天高云淡,让人心旷神怡。
总得说来,陈咚是很难过的。
他没有码字,撑着下巴望向窗外,思绪一会儿放空,一会儿又被阴霾笼罩。
“吃点东西吧。”忽然一道声音从身侧响起。
韩峋端着一份果盘,轻轻放在了陈咚面前。
韩峋的手很巧,他把苹果雕成了小兔子的形象,草莓挤上淡奶油,车厘子和葡萄穿成一小串,裹上薄薄的亮晶晶的糖衣,一整盘看起来热闹又精致。果盘中间用巧克力画了一个笑脸小人,竖着大拇指,像是在给陈咚鼓劲儿。
陈咚不想让韩峋失望,勉强吃了几口,根本没吃出什么滋味,嘴上却说:“真好吃。”
“你很难过?”韩峋单手撑在桌旁,附身问他,“因为没能进学校开讲座的事情?”
“韩峋同志,”陈咚板着脸说,“你知道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让我像其他文人骚客一样感春悲秋一下吗?”
“可这件事不怪你啊。”韩峋回答,“小米粒说,你的作品写得很好,同学们很喜欢。只是……”
“——只是,他们总有‘更喜欢’的东西。”陈咚打断他,“我当然知道自己写得好,当然知道他们会喜欢,但是这份喜欢,不能在他们心里排第一。”
他忽然觉得好累,几年来闷头写作却依旧得不到足够肯定的疲惫感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放弃了:“那可是熊猫饲养员!那可是火箭工程师!谁会傻到不选他们,只选我呀。”
“我。”
意外地,韩峋如此回答:“熊猫饲养员和火箭工程师我都不感兴趣,我只喜欢你……的作品。”
陈咚的脸唰一下红透了。
他虽然知道韩峋对自己的爱很盲目,但这未免太盲目了吧!
“哎呀,你这人,你这人……”陈咚支支吾吾的。他终于明白那些昏君为什么会在国破之际还要缠绵后宫了,哪个男人在遭受事业上的打击时,都需要温柔乡啊!他憋出一句,“你又不是小学生,你的投票不管用。”
韩峋开玩笑:“那我就收买他们,以后所有来店里的小学生,他们给你投一张票,我就送他们一杯免费饮品。”
“刷票可不是英雄所为。”陈咚还是很注重气节的,“……算了,虽然这次投票我失败了,但是提名又不止这一次,大不了再多等一个月,请米粒妈妈再帮我提一次名。我就不信,难道每一次我都遇上火箭工程师和熊猫饲养员?总不可能每个学生的家长都做这些高大上的工作吧,那生孩子的门槛也太高了。”
多亏有韩峋开导他,陈咚和他胡扯瞎扯一通,居然真的从那种低落内耗的状态中走出来了。
人生嘛,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
鲁迅都不能保证每篇小说都能成传世之作呢,他一个三流小说家,居然为了小学生投票患得患失,真是太不成熟了!
陈咚收拾好心情,重振旗鼓,决定重新出发——“店里有什么工作?我来做!”
韩峋回答:“店里什么工作都没有,你还是写小说吧。”
“……拜托,至少一周之内别让我听到‘写小说’三个字了。”陈咚双手合十,可怜巴巴道,“我真的要ptsd了。”
可是店里确实没什么工作要做。地面干干净净,窗户干干净净,操作台干干净净,店里的客人也干干净净。
韩峋想了想,提议:“你想不想学咖啡拉花?”
“诶??你还会拉花??”
韩峋笑了:“当然会,我可是店里唯一的咖啡师,老板雇我可不是为了让我每天只做十五块的特价冰美式的。”
……
什么样的咖啡适合拉花?
一般而言,热拿铁是最适合拉花的。
在油脂丰沛、咖啡水液比例适中的杯中,倒入打出泡沫的鲜牛奶。一部分牛奶和咖啡液融合,当杯中液体近满时,剩下的奶泡刚好可以在液体表面组成一个图案。
常见的是心形、树叶形,难一些的天鹅形、圣诞树形,再难一点甚至可以用奶泡堆叠出立体的小熊小狗。
韩峋开这家咖啡店确实是为了打发时间,但是打发时间和打发奶泡并不冲突嘛!
他给陈咚露了一手咖啡拉花的手艺。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掌托住圆杯底部,另一只手提起奶泡壶,缓慢地、稳定地、向杯中注入牛奶,浓缩咖啡液很快就和奶液融为一体,在杯中液体接近九分满时,韩峋右手有节奏的轻颤,奶液也随之在咖啡表面留下一连串分明的印记。
他拉花时专注又认真,落地窗外的阳光投映在他侧脸上,他微微眨了下眼,躲开了刺目的光线。原本一直盯着他的陈咚不知为何也心头一颤,有些慌张地挪开视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韩峋的杯中。
就这么转眼的功夫,韩峋已经完成了一杯咖啡拉花。
“——是兔子?!”陈咚惊喜地说。
“——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兔子,这是花生。”韩峋轻轻一笑,转手把咖啡递到了陈咚面前。
“花生”是《大侦探福小思》里那只会说话的兔子的名字,它有黄白相间的皮毛,是一只戴着帽子的垂耳兔。韩峋又用牙签沾着巧克力酱给小兔子点上了眼睛,让它愈发活灵活现。
陈咚掏出手机拍了又拍,稀罕得不得了,追问韩峋自己要练多久才能做出一只小兔子。
“你要先从基础的练起,”韩峋让他稍安勿躁,“先练桃心,再练树叶,至于兔子就要看你自己的领悟能力了。”
陈咚不服气——难道画一只兔子会比写一只兔子更难?再说,他可是做菜小能手呢,小笼包能一口气捏出十八个褶,他才不信他做不出一杯咖啡拉花呢。
于是从这天开始,陈咚暂时放下了他的码字大业,开始专心致志地学做咖啡拉花。
第一天,他打碎了两个杯子。
第二天,他浪费了三瓶牛奶。
第三天,他报废了一件围裙。
陈咚真的不是那种笨手笨脚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认,咖啡拉花确实比他想象中要难得多。做咖啡拉花,要手稳、心静、专注,不被外界影响,可这些东西偏偏是现在的陈咚所匮乏的。
他太想出成绩,太想获得肯定,太想证明自己,最终他的咖啡总是会变成一杯浑浊的液体。
他连一杯最简单的桃心拉花都做不出来。
陈咚有些心虚地想,幸亏他们的傻大款老板不查帐,要是让老板知道他在上班时间浪费了这么多咖啡豆和牛奶,肯定要开除他了!
“哎呀!”一时分心,陈咚的手一抖,滚烫的咖啡液溢了出来,洒到了他的手上。
在旁边指导他的韩峋反应迅速,立刻夺下他手里的杯子,拉着他的手去水管下冲洗。
哗啦啦的凉水冲在陈咚烫伤的手指上。两人的手掌交叠,灼热褪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灼热。
陈咚有些不好意思:“咖啡不太烫,没事的。”
他抽回手,关掉水龙头,眼神游移,“我先不练了。你说的什么手腕抖动、杯子倾斜,我听懂了也练不会,这几天浪费太多原材料了。”
“再试一次。”韩峋看向他低垂的头顶,“这次我手把手教你。”
“啊?”
在陈咚反应过来之前,韩峋已经手脚麻利地换了个新杯子,萃了咖啡液,又打发了一壶奶泡。他把装了咖啡液的大直径杯子塞进陈咚的左手,又把奶壶塞进他的右手,然后——他绕到陈咚身后,张开双手环抱住了他。
陈咚毫无心理准备,后背就这样撞进韩峋的怀中,隔着薄薄的衣衫,他甚至能感觉到韩峋心脏跳动的频率。
陈咚:“………………????!!!!!”
司马昭大哥,你这是职场性骚扰哇!!他清清白白小作家,怎能就这样屈服在咖啡师的y威之下?
可惜陈咚的抗议来不及出口,韩峋就出声提醒他:“别分心,我只教这一次。”
韩峋双手贴住陈咚的手,手腕轻轻一抖,就这样开始了他的示范。
在这一秒,陈咚的双手好像变成了韩峋的双手,韩峋的双眼好像变成了陈咚的双眼。
青年被身后的男人灵巧地操控着,奶液与咖啡融合,呼吸与心跳同频。
随着手腕的轻微抖动,几乎是眨眼之间,一朵盛开的玫瑰花跃然于咖啡杯之间。奶泡瓶轻轻一垂,拖延而出的乳白色液体纵贯全图,成为了玫瑰花的花茎。
陈咚又是惊奇又是欣喜地盯着杯中的玫瑰花,不敢相信它真的诞生于自己的掌心之中!
“记住手腕的角度,记住抖动的频率。”
身后的热源离开了,韩峋重新退回到陈咚身旁,他们中间又隔开了好远的距离。
“自己多练习,你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嗯,可以再来问我。”
留下这串话,韩峋好像有什么急事一样快步离开了。他走得是那样快,头都没有回。
陈咚无暇顾及,他现在所有注意力都在这杯咖啡上。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杯玫瑰花咖啡,兴奋到原地转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