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两人好不容易走到墓道尽头,一切都豁然开朗时,凤清韵心底那种不快却随之达到了顶峰——却见之内正殿放着一尊棺椁,而棺椁之后的高台之上,则坐着一个身着华服,头顶戴胜的女子。
那是上古人族女帝的标志性衣着。
然而她周身尽是死气,四肢干枯,宛如槁木,眼珠之间更是一片漆黑——此则是死后尸体瞳孔扩散至最大的模样。
华贵的服饰与枯朽诡异的躯干拼接在一切,看的人汗毛倒立。
然而这却不是凤清韵不快的原因,他之所以不快,完全是因为刚被龙隐惹怒,情绪达到了巅峰却被人骤然打断,被迫压着怒火走了这么长的墓道来见冥主,对方却连座都不愿意下,眼见着是要给他们下马威。
而后发生的事,也几乎是完美地证明了凤清韵的想法——
“朕在此恭候二位多时了。”眼见着两人已经到了殿前,那女子却依旧没有起身,只是扶着手上的戒指,傲慢道,“不知朕送的大礼,二位可否满意?”
凤清韵闻言当即便眯了眯眼:“久闻冥主大名,只是不知,冥主所谓的是什么大礼?在下和愚夫似乎没有收到。”
冥主闻言一笑,枯槁的皮肤拉扯起来分外可怖:“大礼指的自然是——剑尊枕边人的身份了。”
凤清韵闻言心下一跳,陡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而后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黄泉女语气森然道:“肢解而不亡,爆体而不灭,不愧是天道,着实让朕佩服。”
——她怎么会知道龙隐道身份?!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第一反应却不是质问龙隐,而是当即拔出了麟霜剑,神色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你是仙人?”
“朕并非天上那群废物,剑尊不必如此紧张。”黄泉女闻言却一笑,“若非有朕,剑尊恐怕还不知道枕边人的真面目吧?眼下何必以怨报德呢。”
她话虽如此,语气却带着讥讽,是个人都能听出她话里的不善:“万年不见,天道竟惧内到如此地步,连回应一二也不敢吗?”
凤清韵眯了眯眼,龙隐终于开了口:“本座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箴言咒尚未解除,所以他当真不认识黄泉女。
“天道权柄未全,你自然不知道朕在说什么。”黄泉女摸着戒指轻描淡写道,“三万年前,朕因杀孽过重,于飞升时遭遇九天雷劫,兵解之时受天道所点化,于此镇守黄泉水,以抵换杀孽,寻求超脱。”
凤清韵闻言一怔——三万年前,别说化形了,天道甚至连思维都尚未产生,完全是一团冰冷的秩序。
而紧跟着,他蓦然便明白了黄泉女眼下一切态度的来由。
说是让尸祖镇守黄泉以洗杀孽,但以她身上罪孽深重的程度,三万年能洗干净已经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可尽管如此,她势必不会感到庆幸,反而会滋生出怨恨。
尸魔本就是大凶大怨之物,兵解不成,得以侥幸保留性命的那一刻,她对天道应该是发自内心感激的。
然而当镇守黄泉一百年,一千年后,怨念恐怕就会开始在她心头滋生了。
而当时间长河的尺度被拉扯到上万甚至数万年时,那些微不足道的救命之恩,在尸魔心中已经留不下任何痕迹了。
她能记起的只有怨恨与愤怒。
——是天道将她禁锢在此地,是天道让她落得如此下场。
她早就忘了,若不是她自己杀孽过重,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凤清韵能理解她的一切想法,但理解归理解,却不代表他要体谅。
——他本就一肚子气,此人竟还拿龙隐化形之前所做的事来对他们冷嘲热讽,更何况那事完全无可指摘。
凤清韵深吸了一口气,在龙隐蓦然投来的略显胆战心惊的目光中,勉强压住了心底那股不快,并未接黄泉女的挑衅。
因为他转而又意识到了一件一直以来没想明白的事。
——怪不得前世之时,黄泉女刚一失踪,黄泉水便直接倒灌入人间。
又怪不得在玄武遗迹之时,分明只见天崩而未见黄泉水倒灌。
从始至终,天崩和黄泉水倒灌就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前世之时只是黄泉女“恰好”在天崩之前失踪,而后导致了黄泉水都紊乱而已。
只不过——天底下当真有那么多恰好吗?
以黄泉女对飞升的渴望程度,若是有仙人愿意出手帮她,她会管天下人的死活吗?
答案是不会。
似是为了验证凤清韵的猜测一样,黄泉女紧跟着开口道:“如今贵客与恩公终于远到而来,朕却有失迎接,还请二位见谅。”
她口口声声说是恩公,语气间却带着无边的冰冷,甚至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恨意。
凤清韵神色不善地眯了眯眼,龙隐则懒得和她说这么多,直接了当道:“既是三万年前的天道,和本座又有什么关系?”
“和你有什么关系?一万年前,朕终于洗净杀孽,即将飞升之时——”黄泉女带着笑容,语气之间尽是咬牙切齿的意味,“可天道竟然化形了!”
“而后招来了九天十界的仙人降世,通天之路就此断绝——”
“俱是因为你,朕才又在此枯冢之地待了万余年!”
“也是因为你,天下枯骨游魂别无去处,聚以此地化为黄泉一族,锢得朕心烦意乱,修为难以再进一步!”
凤清韵眉心一跳,陡然意识到——原来黄泉一族,便是那些死于上古之战时,流窜于天地之间的亡魂。
彼时天道刚刚倾覆,而新的轮回之所又尚未建起,诸多亡魂无处可去,只得凭借本能来到死气弥漫的黄泉界。
只不过魂魄长久离体,没有容器,再庞大的修为也无处容身,待到记忆和修为一起散尽后,祂们便只能成为了一种类似鬼修却又毫无法力的存在——也就是黄泉族了。
凤清韵想到此处,心下随之一顿,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念头——那位天狐与他的道侣通天佩,是否也在此界呢?
可没等他细想,黄泉女便蓦然打断了他的思索,以一副森然的语气道:“而如今,朕的杀孽早已彻底洗清了,却还是被禁锢在这黄泉之地不得飞升……为什么?”
她情绪骤起,刚想说什么,凤清韵却回神打断道:“自然是因为那些仙人贪心不足蛇吞象,难不成还因为旁的什么?”
黄泉女蓦然一愣,随即冷笑道:“剑尊倒会颠倒黑白,若不是你的好道侣一意孤行不愿回归本位,又哪来这么多事端?!”
凤清韵本就心情不好,闻言索性也不演了,冷笑道:“从天道化形至仙人感应,期间至少过去一百余年,因天道馈赠而飞升的大能如过江之鲫,也正是因此才换来天上那些仙人的警觉进而下界。”
“这期间既然有多到足以引起仙人注意的飞升之人,可其中为何没有您呢,冥主大人?”
“所谓的尸祖,怨天尤人之后,原来就只有这点实力吗?”
凤清韵的话就像是一把剑,蓦然戳在了黄泉女的心头。
她面色骤变,一把攥在扶手上,当即带着怒色起身:“你——”
凤清韵冷冷地和她对视。
黄泉女似乎没料到传闻中温和寡淡的麟霜剑尊竟如此伶牙俐齿,一时间面色几变,最终勉强冷笑道:“剑尊倒是伶牙俐齿,但您着实不必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和朕在这里打擂台。”
此话一出,凤清韵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黄泉女见状一笑,站在高台之上胜券在握地转了转戒指:“朕知道你们是为了白虎之心而来的,但朕若是将白虎之心交出来——”
她扭头对龙隐道:“你舍得回归本位吗,天道?”
出于箴言咒,龙隐蹙眉当即便要说什么,凤清韵却冷着脸蓦然抬手,一下子解了他的箴言咒。
黄泉女见状了然道:“看来你的好道侣是不舍得了。那不如朕这个好人做到底,在此毁了白虎之心,成全二位伉俪之情,岂不美哉?”
此话一出,场上俱是一静。
“你在威胁本座?”没了箴言咒,龙隐闻言眯了眯眼道,“你若是有此魄力,早在得到白虎之心的那一刻便将其毁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做出此局让本座想起来一切?”
“你所图的,无非就是让本座心甘情愿赴死,而后以通天道,送你飞升罢了,何必在此遮遮掩掩。”
黄泉女听了他一针见血的言语就,蓦然抬眸阴郁地看向他。
龙隐冷声道:“不用在这遮遮掩掩,你不如直接说个清楚,你到底要如何才愿意交出白虎之心?”
前面铺垫了那么久,黄泉女闻言也没再演下去,直接显露出了真正的目的:“那朕便告诉你们——朕要做天道归位之后,飞升的第一人。”
原本的飞升第一人在龙隐心中早有人选,闻言他只想冷笑此人的痴心妄想。
可没等他笑出声,凤清韵却替他答应了下来:“可以。”
龙隐呼吸一滞,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凤清韵从来没打算当什么飞升第一人。
听凤清韵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黄泉女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朕还有第二个条件——”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凤清韵的脾气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但还是压着火气问道:“什么?”
“剑尊您需要在天道真正归位之前,留在黄泉界。”黄泉女说着笑了一下,“当然,朕自不会亏待了您,这点还请剑尊放心。”
此话一出,灵宫之内蓦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龙隐缓缓抬眸,就像是一头骤然被触碰到逆鳞的龙,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黄泉女见状却丝毫不怵,反而一笑,语气之间理所应当道:“剑尊若不留下来,你用什么向朕保证飞升的承诺?”
“若是朕放他走,你因为他而流连世间,不愿意合于大道又当如何?”
“你别忘了,三万年前,你本该因杀孽被雷劫劈做焦土。”龙隐眼神冰冷,语气森然道,“若非兵解之时偶遇天道机缘,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