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来吧。”蒋麓笑起来:“我们一起。”
他们如同在联手创作一部漫画,一本画册,从故事的帷幕开始画起,用最简单的线条来设计全场的构图效果。
电影的第一幕画面,从第一位校工被侵略处决开始。
在画面还没有亮起时,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是学生嬉闹时的脚步声。
上课铃叮铃铃的急促响着,老师瞧着教鞭示意孩子们赶紧回到座位上。
也就在这个时候,枪声迸裂而出,军队毫无预警地冲入学校里,粗暴撕裂这里的平静。
懦弱怕事的白素泱,彼时还躲在教员室的角落里,连老恩师进来唤他,都哆嗦着不敢冒头。
“在这种时候,我们需要用到单点透视。”
蒋麓的笔在人物面前画出菱纹窗格,用箭头示意他踉跄着从桌下爬起来,看窗外斜晃而下的被绞死的社工。
画面自他收缩的瞳孔开始,一寸寸地自窗内向窗外拉远。
从凌乱鄙陋的教师办公室拍到墙外爬山虎上的血迹,乃至校园里极为突兀的列队士兵。
一如他的人生被拽进这样的漩涡里,是全然血淋淋的生不由己。
纸面文字的二维,被画面深浅勾勒出三维,最终再加工到现实影响里,成为真实影像。
苏沉浸入这种创作时,崭露的热情丝毫不输蒋麓。
他们两人的视角截然不同,一人是统筹摄影角度的导演思维,一人是面对二到八个机位的演员思维。
也正因如此,当才华和情感得以交叉碰撞时,火花四射飞溅,像是此刻才活到最尽兴处。
他们开始争论,又或者一起陷入苦思冥想里,做一道又一道没有绝对答案的题。
当主角爬过淌着血水的管道艰难逃生时,路线该是匍匐着向上,还是绝望的向下?
他在屏幕之中,应是膝行肘移地离观众越来越近,还是横截面拍摄,让人们可以看见全貌?
当战车碾过灰烬里的佛像时,路旁孤苦无依的幼童应在嚎啕哭泣,还是麻木到面无表情?
天气的阴晴雨雪,树叶的繁茂疏密,一切都落在笔尖纸面,又同时是他们共同交融的精神世界。
封闭简单的工作室只有三十五平米,可脑海里的世界绝无边际。
工作室里常常有旁人出入,一会儿是服装师抱着制式各一的帽子问哪款更像进步青年,一会儿是道具师拿着蜡烛台和煤油灯来,说他们又吵吵起来了。
所有人都发现,老板和他家那位,现在真是投入百分百的工作状态里,像是两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蒋麓能一边画画一边跟服装师讲帽檐衣领该怎么改,嘴上条理清晰,笔上一丝不乱。
苏沉更是记忆力好的惊人,不单是记得剧本里每一个小到不起眼的细节,还能背出参考资料的准确年份,把编剧自己都糊涂着的军械型号讲得明明白白。
而他们两人手边堆叠的文稿画稿,眼见着与日俱增。
从故事的开篇,到故事的结束,双眼灰白失去光明的白素泱躺在牢狱的污水里,以死前的笑容听一场注定的黄昏,统共画了六百七十二镜。
最后一张画完时,像是整个拍摄过程都被预演了一遍。
苏沉打开分镜本时,窗外原本还是七月夏日。
本子再一合上,世界已是大雪纷飞。
六百七十二镜,他和蒋麓整整画了近千幅机位调度和立体取景图。
他再看每一幕戏的剧本,能透过文字看见电影画面最终呈现出来的样子。
青年看着夜色里灯光下纷飞的大雪,像是怔怔地把全部过程都回顾了一遍,然后喊了一声蒋麓。
蒋麓在喝咖啡,很快回应一声,看向他的背影。
“我有点变了。”
蒋麓面露欣喜,仅仅是看似敷衍的唔了一声。
“我是说,戏路变了。”
苏沉还没有演,但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以前我演戏,是由内向外,全凭共情钻进角色的皮囊里,然后感受他的全部喜怒哀乐,演出那个角色的灵魂。”
“可是现在……”
现在,真的变了。
他再看剧本时,世界变得由外向内,像是一个人功法逆转,能够脱离出角色,以更远的距离去凝视整体。
一笔一画,一景一镜,深刻积累出上帝视角,让他能掌控角色的同时,漂浮在更高处,不再被单向牵制束缚。
苏沉说到这里,转身看向蒋麓。
他们在偏远郊区的拍摄基地里住了大半年,这里荒凉空旷,除了工作别无他物。
他们睡在简易的折叠床里,围着每一处街道建筑走了无数遍,几乎能默画出每一处青苔泥瓦的形态。
能不求报酬的做到这一步,仅仅是凭一颗赤子之心。
简单真诚,纯粹到没有半点杂质。
此刻察觉到勤恳所给予的礼物时,青年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像是骤然挣脱开瓶颈,已能睹见更高的境界。
蒋麓靠着椅子回望而笑,很轻地点一点头。
“现在才可以说,我们终于要开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