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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交换的一瞬间, 他们的灵魂像是再度浸入彼此。
他是他的导演,手握牵引他每一寸神经的线。
三重身份在这一刻变得妙不可言。
哥哥,导演, 对手戏演员。
……所有默契都在被点燃生效。
镜头再度对准他们, 对准床榻旁垂眸入戏的苏沉。
少年人处在孩童过渡到青年的中间, 他的睫毛犹如长羽,沉思时有青瓷般的轻盈脆弱。
化妆师用长刷调整他的脸颊两侧, 使过于白皙的脸颊多上一些血色。
打光师把所有技巧运用的淋漓极致,献上油画色泽般的完美暖光。
整个剧组,整个剧本, 都像是为他而生。
“准备好了吗?”
“倒计时,三,二, 一。”
药雾蒸腾蜿蜒而上, 万人之上的帝王跪伏在床榻旁,露出无奈又嘲讽的笑容。
他在笑他自己,瞧着无所顾忌, 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外人面前,元锦是皇权和天命双重凝聚的诞生。
在元锦死而复生之后, 他的存在被沾染了神话色彩, 任何子民提到他的存在时都会敬畏惶恐, 不再敢有任何质疑。
但在姬龄面前, 他还仍然只是元锦。
君臣的关系被命运搅弄的十足微妙,像始终难解的一个迷。
元锦佯装双腿残疾时,姬龄背着他逃过走过, 两人在山岳间手执长索飞渡, 看见过夕阳里的同一只振翅飞远的白鹭。
元锦加冕为帝以后, 姬龄为他血战雪山,依旧是忠贞不二的良将。
此刻所有人都离开了,姬龄躺在床榻里睡得没有一点声息,刚刚被撬开唇齿喝下退烧药。
像是神魂都被剥夺禁锢一样,睡在锦被里的人几乎听不到呼吸,手臂也因为长期卧床变得瘦弱,皮肤浮在骨头上,只隔着薄薄一层肉。
“我有时候觉得,我欠你太多。”
帝王摸索着坐起来,一侧袖子仍然绾着,是做好了引刀流血的准备。
他垂着眼睛,像是冷漠的无动于衷,又像是已经笃定之后会发生什么。
“姬龄,你想过会有今天吗?”
笑意在加深时,元锦能嗅到那天自己在墓中醒来的潮湿空气。
权力越高,越忌惮亏欠旁人任何东西。
可他亏欠姬龄许多条命,包括他的,姬龄自己的,姬龄父亲的。
整个姬家满门忠烈,为了偿还先皇后的恩情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偿还亏欠,如此周而复始。
最不想与任何人有纠缠的元锦,清楚此刻自己不会有其他任何选择。
在药师试探着说出解法时,他没有一刻犹豫,直接应下这番要求。
哪怕所付出的代价可能是眼盲或残疾,或者夺走重光夜所赠予的任何奇异变化。
“你的孩子现在会说会笑,什么还都不知道,以为你出去打仗了。”
“你的妻子和祖母都是很好的人,始终在等你回来。”
他再说这些时,又变得很孤独,声音很慢。
一个人在及冠之年经历了如此之多,多到超乎任何史书的记载,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我分一半的命给你,更多也行。
你醒过来最好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说那些让我烦躁的话。
你明白吗?
元锦始终觉得,他挥退其他人,是有很郑重的话要对这个人说。
可直到最后,他都在讲一些无关痛痒的事,然后才缓缓起身,唤药师拿毒虫进来。
“君为彼骨……涂血除故……”
两人的血在苔水中被念咒交换,长脚异虫轱辘乱转,将血水中的毒素悉数吸去,当作上佳的补品。
药师呢喃念咒,应听月将吸饱酒花毒素的长脚虫提出一只又换另一只。
像是有什么细碎的物质夹杂在红绿交错的液面上泛着光,让景象更加骇人。
“苔神接引……邪祟摒退……”
药师闭着眼开始摇晃着铃铛原地旋转,古怪的声响一上一下,好似叫魂。
大门虽然紧闭着,却在不住地剧烈摇晃,像是有许多人在急急叩门。
唱咒声沙哑尖锐,镜头也随着摇移变幻,令人心跳声不断加快。
叩叩。
叩叩。
姬龄倏然坐起身,在剧痛中长嘶一声,看见面无表情割脉放血的元锦。
“你——”
蛇骨婆婆一拐杖压过来,控制着人不要乱动,干扰仪式的过程。
“元锦,你做什么?!”
“他在拿他的命渡你的命。”蛇骨婆婆冷眼道:“你舍得醒了?”
“停下,喂,停下!!”姬龄厉声道:“我不需要他用命来救!!”
药师还在扬着长袖反向倒转,紧闭着眼念念有词。
元锦额上沁着虚汗,冷冷道:“闭嘴。”
“你疯了吗?”
“是你疯了。”
他盯着他,反而一扫先前流露的脆弱孤独,又变回从前傲慢的样子。
“我让你喝那碗药,你就真的喝?”
“你什么后果都不管了是吗?”
“别什么脏的都往身上揽,是蓝子真逼我去死!”姬龄怒道:“你管这些干什么,我天天被人往死里灌人参汤也能活!”
元锦轻嗤一声:“别糟践人参了。”
应听月听得暴躁:“你们两好不容易见面了能不能上来就吵!”
最后一只毒虫被喂得肚皮滚圆到接近透明的地步,这才终于被提离药碗。
药师抓握着他们被划开的两只手,在水里重重一点,沉喝一声倏然高高提起,将交换就此切断。
元锦在抬头望的一瞬间脸上红润急剧褪色,连嘴唇都变成与姬龄方才类似的苍白,在药师松手的下一刻踉跄后退,根本站立不住。
姬龄起身要冲过去扶,没想到双腿根本不听使唤,一个失重就栽倒在地,重重磕在滚烫药鼎上。
“慢点!!”应听月架着元锦,顾不上扶姬龄:“你起得来吗?!”
姬龄声音发寒:“我的腿……我的腿呢?!”
元锦再说话时气息不足,在咬着牙强撑:“药师。”
药师噗通跪下,说他们现在都是大病在身,还需要静养。
“你才刚刚换魂就冲过去救他,你自己都还没有调养好!”应听月骂道:“我都说了你们一个两个不要急!不要急行不行!”
一遍拍完,算是把流程基本走了一趟,接下来再以此为基础细化。
蒋麓做导演时眼光颇挑,看完回放说这条不行,还得再来。
“没泪光,情感不到位。”
苏沉气得牙痒,裹着厚外套埋头喝姜茶。
他们在下着雨的天气里演夏天的戏,穿的衣服很单薄。
两个妈妈在远处嗑着瓜子看了拍戏全程,不会轻易过来打扰他们,但时不时会笑一阵。
苏沉脸皮薄,始终没转过身,单是面对蒋麓一个人已需要花费许多勇气。
蒋麓却能看见他和两个母亲的笑,在压下羞臊的同时还要安抚苏沉。
“休息一下,等会再来两条。”
“……”
“刚才演得冷漠了一点……你要想,他站在那么高的位置,在逃狱又流亡之后终于换魂回自己的身体里,仍然不假思索地愿意把命给姬龄,这里有情绪和距离变化。”
蒋麓拿着剧本跟他讲戏,此刻也在揣测苏沉的情绪。
苏沉仍不吭声,蒋麓放软声音,亲自读元锦的台词给他听。
一句一句,一行一行,把自己设定框架里的情绪转达出来,作为清晰的示范。
半杯热姜茶喝完,苏沉重读一遍剧本,揭了外套准备继续。
蒋麓靠近他,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道:“生气了?”
苏沉眨眨眼就是不说。
蒋麓又放软一步,低低道:“已经演得很好了,是我要求太高。”
苏沉眼睛里含着笑,摇一摇头,回到老位置跪坐好。
蒋麓被他乍然一晾,呼吸停顿几秒,还在侧头注视着他。
恰好这时梁谷云遥遥为他们比手势加油,蒋从水也在点头笑着。
一近一远,让蒋麓站在秘密的空隙间。
整场戏拍了一下午,来回过了五六遍。
苏沉后面在喊姬龄的名字,声音都微微发颤,是被冻的。
明明节气都已经过了谷雨,一下雨还是空气湿冷,他有些走神。
蒋麓这人导戏很有几分舅舅的风格,但是讲究的东西更多。
一旦进入状态,也是非常不好说话的主,他对语气的细微变化,对灯光流转的速度角度,全都有很明显的一套独有风格和要求标准。
苏沉刚刚适应邵导的那一套,以及葛导演做分导演的宽松要求,头一次被蒋麓扣在片场没法下班。
他在休息时已经喝完两杯热姜茶,心里忍不住想,以后要是蒋麓做总导演,日子未必好过。
这个人啊,一发现自己情绪疲惫,就很聪明地知道过来哄。
可如果两三句哄好了,后面拍的时候要求只会更高,分秒细节抠得清楚明白,简直到了拍电影的那个精度。
苏沉一边配合,一边故意把外表情绪表现得难以捉摸,任由这年轻导演悄悄道歉好几次,哄着他继续拍。
两位母亲在片场一边看杂志一边聊天,陪儿子们呆了一下午,没觉得哪里不对。
等收工休息时,她们过去庆贺递水,像是接高中生放学一样陪他们一起收拾东西,卸妆换衣服后往回走。
四人在黄昏的长长道路上一同行去,母亲们说笑不断,儿子都很安静。
“好几次我觉得已经很好了,没想到后面还有提升空间?”
“确实。”
“麓麓讲戏很认真啊,一看将来就能做大导演!”
大部分时候,都是梁谷云在猛夸,给足两个孩子肯定,让他们觉得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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