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放假时, 总是渴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虽然剧组实际只在春节放了三天假,一家三口带上蒋麓去周边城市玩了一圈,时间刚刚好。
春假一结束, 夫妇两又要在火车站与两人告别, 眼看着绿皮火车拉响长长汽笛, 梁谷云伸手给苏沉归拢碎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妈妈总是想你, 怕你冻着,又怕你光顾拍戏饿着。”她后退一步,看着蒋麓和苏沉, 又觉得欣慰:“还好你们两个能互相关爱,就像亲兄弟一样,妈妈真为你们感到开心。”
苏沉笑了笑, 没有看蒋麓此刻的神情。
夫妻勤俭惯了, 把苏沉的片酬一直存着没动,来回都是硬卧。
苏峻峰一手拎着卸完特产后空空荡荡的箱子,一手抱着道具组送给稳稳的小玩偶, 笑起来很温暖。
“还是很冷,你们拍戏记得保暖, 别长冻疮之类的。”
“下次再见啊, 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分别之后, 苏沉和蒋麓再度坐车回拍摄基地。
一路窗外都是穿梭而过的渚迁当地风景, 是县城风格的高矮建筑,一切仍是破旧又有点陌生。
当地的旅游特色还没做起来,城里只有两三幢像样的宾馆, 旁的全是招待所。
餐饮业都显得有些脏兮兮的, 招牌总是饱和度过高, 上面印刷着代言明星的刻板笑容,或者简单的艺术字。
他们坐车穿过这座城市时,已经能记得从车站到影视城入口的每一个路口。
送别各路人的次数太多,像是经过这些广告牌和小餐馆的过程,也成了送别的一部分。
蒋麓见他一路沉默,没有轻易打破这股寂静。
“我不喜欢二月。”少年低低道:“讨厌的戏都排在这个月,哪怕只有二十七天。”
一场是看着蒋麓演身死,一场看着闻前辈演心死。
而他都要替蓝子真这个角色演反派,要压制内心的抵抗情绪,彻底投入到作恶的欢乐里。
蒋麓没有马上安慰他,而是想这场戏要演几遍导演才会满意。
他更担心这一点——
导演对剧本不够满意,觉得角色刻画还不够细。
但任何团队都不会允许编剧一天天往后拖延着无休止的改稿,几场戏日程已经安排好了。
二月七号,毒酒戏开拍。
时间定在晚上,要让烛火映得身形摇晃,气氛光影都不断压得更暗沉。
“Ready?Action!”
姬龄迈步进来时,舞姬乐伎列于两侧,八宝兽首薰笼里燃着沉香,烟雾缭绕而上。
‘元锦’坐在高处,见到来者时垂眸缓笑,袍袖一扫,便有太监捧着赐宴快步而出。
他变了很多。
从前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神色疏离,气质凌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像是换了种待人接物的法子,穿着也更加华美。
姬龄在宫内行事谨慎,虽与他已是生死之交,仍按着礼数行完全套规矩,听见赐座二字才随之坐下。
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不太对。
元锦玩起眼前的琉璃水晶杯,观望上面的细碎花纹,漫不经心道:“姬家前几日又得贵子,上一个儿子刚满两岁吧?”
“是,陛下。”
“来人,赐酒。”天子合掌唤了一声,又有宫女捧酒花而来,供两人饮取一乐。
姬龄抬眼看去,瞧见这正是海国贵族喝酒的旧俗。
当初他为元锦偷羊的时候,还同他讲过这一段。
海国地处潮湿炎热之地,花草鸟兽皆是繁盛,当地多有贝壳明珠作为外饰,花朵处处缀为内饰。
花枝饱满的云欢花,被摘取为饮酒的杯皿。
用两指将月白色花朵夹在指尖,不仅能衬得人气质轻雅,花蜜也会恰到好处地增加酒的甜味。
后来这些花也被万风集的商人们移植到了本国,偶尔有文人雅士效仿玩笑。
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花出现在元锦的宫廷里。
在两国即将开战的前夕,在医女逃亡至海国之后。
元锦略一蹙眉,为他的迟疑而不悦。
“如何?”
姬龄不多评价,抬手接过水色潋滟的酒花。
一朵花盛不了太多酒液,但刚好够美酒一饮。
“谢陛下恩赐。”
他被赐宴赐酒过许多年,此刻并不犹豫,举花欲饮。
元锦轻抿一口,道:“你不怀疑我?”
姬龄已经快要碰到那束花,心里不安的直觉又加深更多。
“陛下的意思是?”
“你怎么确定,这里是否下毒?”
蓝子真喜欢看人被痛苦折磨的样子,此刻顶着元锦的躯壳,更乐得看手足相残。
“我与你交情之深,送你一杯毒酒,才足够真心。”
姬龄握花的手猛地一顿,神色变了又变。
他突然能确定,这不是玩笑。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像以前的元锦。
如果是先前的元锦,如果真积攒了什么怒气,一定会借着不同的政务先数落一顿,半是敲打半是威慑,明晃晃地跟他斗好几回嘴。
虽然脸臭的不能更臭,但不像眼前的这个人。
看着亲切和蔼,其实祸心大盛。
“不说话了?”
元锦撑着下巴,把手中云欢花掷到一旁。
“看你的意思,是想违抗圣意。”
他的口吻骤然危险起来,简短又冷漠。
“说话。”
“臣在想,圣意是想让臣喝酒,还是想看臣被毒死。”
姬龄仍在以最快速度思索前后的事情,想不清为什么元锦突然要杀他。
如果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断不能以这样的态度。
“当然想看你喝下毒酒后痛苦而死。”
元锦叹了口气,拍了拍手,
“罢了,来人。”
有女使被近卫押到姬龄面前,看见天子时双腿抖得快要站不住,像是要张嘴告饶,但下巴已经被死死钳住,没法自行发声。
执刀近卫捉着她两三步就来到姬龄面前,不等任何告示,单手夺过姬龄手里的酒花,一扬手给那侍女尽数灌了下去。
凄厉呜咽中,元锦笑盈盈道:“这是永庆宫里是莳花弄草的宫女,今日我叫她给我的金丝雀剪羽,她弄痛了鸟儿。”
“你说,该不该罚?”
毒酒下肠的顷刻,剧痛贯穿上下全身,痛到宫女悲鸣一声,全身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姬龄见惯沙场白骨,却是第一次见人如此近的受虐于面前,意识要按住她。
“到底为了什么事?”他怒道:“你不用苛责其他人,有什么直接跟我讲!”
少年轻启薄唇。
“晚了。”
“这酒花,是没有解药的。”
那宫女已经痛到失去意识,一仰头咳出许多黑血,皆是流淌在她的裙袍双手上。
她此刻卑微到像一只禽鸟,是没有任何姓名和灵魂的一块抽搐的肉。
原先侍卫还在竭力按着,后来她痛到翻滚,渐渐都没了力气。
毒血从七窍里流出来,人仍睁着眼睛,最终没了气息。
元锦看够了才轻轻点头,示意旁人把那副身躯拖走,任由污血拖曳在地,划出长长的痕迹。
从始至终,乐声一直欢跃不乱,不敢有任何停顿。
姬龄看在眼里,清楚知道刚才手里那杯酒如果饮下,同样下场的会是自己。
他在这一刻根本不认识眼前的元锦。
像是从前假装腿断别别扭扭要他背的那个男孩,在京畿草野上等着他的那个少年,都是另一个人。
不,一定是哪里有错。
他本能思索着逃出去的法子,脑海里搜寻着有关操控人心的各类传说,竭力为当下的这件事找到一个解释。
这绝不是元锦会做的事。
仅是一回头,身后铁卫持盾而出,如同预备好一场血战。
姬龄的所有神色都在消失,面色发白地看着元锦。
“赐酒。”
方才的女使又捧酒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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