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看他一眼,招了下手。
“小徐,过来算钱。”
“误工费,医药费,违约金,全算清楚了,叫那几个监护人给。”
卜愿心里很明白。
几个小角色的父母一直守在剧组里,根本舍不得走,恨不得给所有人塞红包,好多给孩子加点戏。
这年头许多家长自愿做了职业经纪人,把孩子当未来的摇钱树养,恨不得亲手捧个角儿来。
平时拍个没台词的戏份,都有当爹当妈的拿热水袋暖水壶在一旁候着,随时随地哄着小孩好好演。
真正的主演反而父母都留在时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早出晚归,什么苦都吃得。
这件事因他而起。
他怕苏沉太老成世俗,有时宁愿看见这小孩稚气一点,童真一点,不要跟蒋麓似的什么都懂得太早,那不是件好事儿。
一个决定反而害了这孩子,差点吓出毛病来。
当天晚上,蒋麓没回自己房间,守着看苏沉睡觉。
隋姐也守在旁边,怕他做噩梦,也怕他被吓到发烧,自己没法跟任何人交代。
她心里叫苦不迭,但看见蒋麓在,只能苦笑。
“你也很不放心他?”
难得看见蒋麓这么在意一个人,大晚上还在这守着。
蒋麓像是刚刚经历一场漫长的长跑,裹着毯子陷进围椅里,很久才开口。
“我也走丢过。”
他看着苏沉的睡颜,声音放的很轻。
“我七岁那年去大学找我妈,跟我姥姥走散了。”
“那个时候也是晚上,到处都是陌生人,每一栋楼都不一样。”
亮着灯的教室空空荡荡,仰头看每一个人的脸都一脸木然,世界无声到让人毛骨悚然。
蒋麓看着苏沉,把毯子裹紧许多。
“我当时一直在心里想,能不能有个人救救我。”
“我不知道该往上走还是往下走,不知道该出去还是留在原地。”
“哪怕出现一个人,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去也好。”
隋姐已经做好了被辞退的准备,此刻愧疚的说不出话,许久才道:“会做噩梦吗?”
“嗯,当天晚上回去就发烧了,然后我妈回来大概照顾了我两个小时,又回去继续做实验去了。”蒋麓想起什么,自嘲地笑了下:“她还跟我说,觉得热可以吃冰棒,冰箱里有。”
第二天苏沉再睡醒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披着军大衣的卜爷爷。
他吓了一跳,起身时都怕吵醒他。
卜老爷子睡得浅,听见被子摩挲声就抬了眼皮,声音干枯:“好点没?还怕吗。”
苏沉睡了一觉,脑子自动把很多不愉快的事都抹掉了,只顾得上眼前的事:“您先喝点水,我去给您倒——”
“没事。”卜愿示意他躺着,端过茶杯呷了一口,起身去摸他的额头。
“爷爷没照顾好你,”老人叹了口气:“不该赶你出片场。”
苏沉跟他聊了几句,穿着睡衣把老人送出去休息,看见客厅里睡着隋姐和麓哥。
“对了,”苏沉紧张道:“您千万别怪——”
“我不会辞掉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人平静地摆摆手:“其他事情也都料理完了,你继续拍你的戏,不舒服就请假休息两天。”
他太疲惫了,像是负重前行数月的老骆驼,呼吸不平顺已是常态。
冬日里户外拍摄实在是个体力活,又连着没有休息好,看着也很快会病一场。
苏沉把爷爷送到门前,突然鼓起勇气用力抱了抱他。
“谢谢您照顾我。”
卜老爷子怔怔看他,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再去睡会儿,早饭吃饱点。”
“嗯!”
这件事像仅仅是一个小插曲,一夜之间,许多不该存在的人被快速送走,也并不用挨个去苏沉面前鞠躬道歉,再让人闹一回心。
只是剧组开始在好些地方装摄像头,保安也设的比从前多了好些。
本来按着拍摄需求,宫城这种地方不会有空调摄像头,电线全部埋着设,消防栓之类的也是竭力藏在不打眼的地方。
卜导说要装,大伙儿立刻照办,心里明白之后不小心拍着穿帮的痕迹了,剪辑那边又得费不少功夫。
细碎剧情如同饼干渣般被逐渐清理,重头戏只剩两场。
一场是先前老演员们一提就吵架的及冠礼,一场剧本最后,苏沉和蒋麓同时杀青的夺宫戏。
半年的忙碌终于要告一段落,大伙儿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大戏的前期筹备,也都在期待一场久违的大假期。
也刚好卡着这个节骨眼,蒋麓开始变声了,偶尔念台词念着念着不对劲,会伸手摸摸喉咙。
靠,这破嗓子还行不行了,赶紧变回去!
导演看得想笑,也不喊卡,就看他临时怎么个演法。
苏沉被迫出戏还不能笑,忍得很辛苦。
助理接完电话快步跑到导演旁边,小声说了几句。
老爷子眉毛一挑,转头看他:“你确定?”
助理拿出手机搜了个什么给他看:“我对过了。”
“蒋麓,别演了,收拾下过来。”
苏沉长松一口气,出镜头喝水去了。
蒋麓还是姬龄的战袍打扮,长戟在手发束银冠,眉宇间很有一番英气。
小将军跟着导演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电瓶摆渡车,一路往酒店的方向开。
“今天不拍了?”
“不知道。”舅舅打了个哈欠:“有个人要见你。”
“谁?”
“管他的,见完早点回来。”
蒋麓嗅出点味儿来。
不对。
要是一般的阿猫阿狗,导演直接把助理给怼了回去,搞不好对着屁股还补一脚。
是要见什么人,还不在片场,得去酒店单独见面?
我妈终于准备扔下我出国了?过来找我安排后续事宜?
他一身古装进酒店,前台小姐姐也见怪不怪,笑容有点害羞的招招手。
“去旁边咖啡厅里等着,人安排好了。”卜导看了眼表,又看了眼他:“你自己随意发挥,我上楼开会去了。”
“噢。”
蒋麓自己找了个地方坐,大概等了十分钟,终于看见有个中年男人在两三个人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他翘着二郎腿观察对方的一身商务装打扮,没打算起身迎。
“乔总,这位就是了。”
“好,你们下去。”
姓乔的中年男人在他面前站定,皱着眉看他一身打扮,像是一时半会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我叫乔海厦,”那男的缓缓道:“是蒋从水的……老朋友。”
蒋麓猜到了大概,眯着眼看他,并不接话。
“我前段时间刚刚才得到消息,我和她……有个儿子。”
“所以,”蒋麓温和道:“你过来提醒我,我其实有个爸爸?”
这天突然就没法聊了,像是什么话都能被原封不动地挡回来。
乔海厦判断不清这孩子的情绪,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希望能进一步拉近距离。
“我查过资料,你一直过得很辛苦,是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他也没法接受自己突然多了个十几岁儿子的事实,有点笑不出来:“但希望你不要对我有偏见,我们可以慢慢熟悉对方。”
蒋麓看着他的面容,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打算记住。
“我很忙。”少年平静而冷漠:“说完了吗?”
“乔家在时都发展的非常好,”乔海厦不想贸然抛出太多东西让他接受,努力控制着话头:“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随时都可以联系我,你也不用一时半会急着喊我爸爸——”
蒋麓笑起来,发上红缨随之轻晃,像黑狼不悦时尾巴卷起。
“你已经消失十五年了,也不差消失完一辈子”
他站起身,最后俯视对方一眼,迈步离去。
“别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