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珏那桃花眼里笑意微泛, 谢重姒却莫名后背一凉。
深觉此人说到做到,秋后算账的决心,干脆破罐破摔, 调笑道:“哎, 离玉,你坦白是不是记了很多笔账了。大概有四五账簿那么多?”
说着,她比了比一叠纸的厚度。
谢重姒本以为宣珏脸皮薄,会避而不谈,没料到他看她半晌,似笑非笑:“是。不过也没有这么多, 减个对半吧。不急,重重, 咱们来日方长。你先养伤休憩, 隆冬过完再说。”
谢重姒:“……”
还真记了账的吗?!
她拍了拍宣珏道:“我没什么要急的。倒是你们要忙碌起来了……”
宣珏不轻不重地拂开她的手。
谢重姒指尖蜷缩一下, 心想:真生气了。
她行若无事地收回手,继续道:“满朝堂的文武百官得收拢归一。去年清理一番后,可用的人不是特别多,父皇恐怕会临时增场春闱。东边打仗打得一塌糊涂, 城郭再建也是需要时日弥补的,修生养息起码几年……父皇有向你提过想要对你的安排吗?”
宣珏上午抽空去见了暂住太子府邸的谢策道一面,回禀述职, 他风轻云淡地道:“有。陛下想让臣入内阁。”
谢重姒养伤养得彻底, 两耳不闻窗外事, 朝堂风吹草动吵不到她,没再操心让人掉头发的大事小事,还真不清楚谢策道的安排。
闻言,她愣了愣, 浮现眼前的就是内阁那群胡子发白、整天之乎者也的迂腐老头子,纳闷道:“一堆老槐树里塞你这株小白杨进去,去扶贫接济撑场面的吗?一个人鹤立鸡群也不够看啊。”
宣珏:“……”
她满嘴跑马,多亏宣珏涵养好,自行将她话理解成正常的条理,回她道:“不是现在,陛下说的是五年后。想先让臣去地方历练三到四年,再归京任职一年,尔后入内阁。否则资历过浅,难以服众。”
就算是这种转调地方再回的履历,二十六岁入内阁,仍是乘着冲天炮青云直上。
莫说大齐,历朝历代恐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谢重姒倒是没想到父皇对宣珏看重至此:“地方历练?去哪?”
“应是扬州或是苏州一带,富庶安康,而且人脉富足,哪怕我算京官调任,也能游刃有余。但我拒了。”宣珏轻描淡写,仿佛他拒绝的不是什么位极人臣的良机,“户部接下来一年尤为忙碌,脱不开人,以此借口留京。陛下没多说什么,诺我尚书调任后,让我补尚书位。”
谢重姒“哎”了声道:“户部尚书是吉帆吧?年纪不小了,估计再几年就告老还乡乞骸骨。父皇挺为你着想了,在一直铺路。”
宣珏:“我也拒了。”
谢重姒:“……”
可以,这很任性。
“好刀用于刃上。”宣珏徐徐地道,“江家势力趁乱拔除得大差不差,文澜近期还在应天一带坐镇抓人,最迟春末大捷归来,届时江家应处微末势弱了。至于蒙家,近几年已属安分,掀风作浪不起,待之后安抚即可。山河安稳定局将成,只需日后添砖加瓦,巩固长城。陛下不需要太利的刀刃了,我自是没那必要再招人眼。”
至此,允诺她的事已近尾声。
无非是赠她山河安定。
愿她百世长乐。
宣珏顿了顿,陡然抬眸,向来温柔如春的眸光仿佛染上盛夏炙热,有依稀可见的锐利侵略,他伸臂抱住谢重姒,手臂狠狠圈在她腰上。
像是抱住了一场梦、一片云,一场水月镜花的新生,然后诸事落地,牵连两人的垂丝细线斩断脱离,天道伦常遥不可及的凝望不再狰狞可怖,红尘里的人间烟火软了脾性,再次变得亲近可爱起来。
这是他前世最后唯一的眷恋和牵挂了,晦暗诡谲的遍地裂隙里,仅剩的光和太阳。
即便身陷囹囵,遍地荆棘。
他曾无数次地想这般宣告主权,昭告天下,驱逐遮天蔽日的阴霾。
但只有这一次,后顾无忧,前路坦顺,一眼望去是让人心驰神往的盛世锦绣。
宣珏像是被诱惑了般,将手臂寸寸圈紧。
谢重姒没挣扎,甚至还有闲心去逗他。
行宫的庭院更偏宽宏雄伟的石制廊柱风格,延伸而出雪白的大理石阶梯步道,栽种的树种尽是郁葱古柏,即使是冬日也遮天蔽日,唯有东边廊柱下是难得的暖阳眷顾处,更有屏障般的长墙遮住寒风,暖和又闲适。
谢重姒这么些天都是窝在这里晒太阳。
她望向远处群山峰峦,余光里是近在咫尺的人,忽然想侧头亲亲他,看看他什么反应,就听到宣珏不容置疑地一字一顿:“臣已尽心竭力。殿下允诺臣的事儿,也可否兑现一二了呢?”
谢重姒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好刀用于刃上”,不是指他这把破开虚伪粉饰迎来破而后立的刀。
而是指他这么久以来所有的心血功绩——
拒绝谢策道的加官进爵,用于他更期冀的刃上。
这刃是什么,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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