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冬月十五,宣珏西下漓江。
他走得不算急,甚至沿途路上, “不务正业”地赏景作词。
入漓江后, 但凡秦氏邀约,酒筵歌席都来者不拒,十分温和好说话——
于是两方好像达成了一致默契,你探查你的,我粉饰我的,明面上过得去就可, 到时候一合两散,双方都能过个好年。
腊月初九, 他慢悠悠地抵达漓江首府。
马车里, 兰木压低声和他说道:“主子, 如您所料,各地油田、矿业、工坊和农庄,一个月前和现今是两个状态,甚至有的地儿暂时停产, 打得名头还是恰逢年节,给工人们放假。”
“这不正好么。”宣珏撩起一角车帘,漓江的街道带着风沙的脏黄, 尘埃在散漫, “最合适的时机, 借口都给他们找好了。”
兰木对他这种“体贴”劲儿犯怵,知道温言细语背后,定是高举的屠刀,问他:“照您的想法, 楚家和齐家支援养的那几支匪贼,却是往这边迁移了——您是想?”
谢策道目前政策尚显平和,没有斩草除根直接端掉氏族家底。
只不过齐楚两家不敢变相圈养私兵了,那群山匪只能顺势往西。
宣珏:“再看。”
他顿了顿,放下车帘,遮住百民荒乱的漓江,续道:“看这批人态度何如,处事如何。”
当晚,仍旧是觥筹交错。
宣珏对于这种推杯换盏适应良好,笑意浅淡从容,诚挚到根本不像虚与委蛇。
那漓江太守裴久心里一块大石终是落了地,他边给宣珏斟酒边道:“哎!大人来。还以为你世家出身,多少有些古板不近人情,没想到大人如此通情达理。您这舟车劳顿的,我第一天就把你请来,实在是因着长痛不如短痛,早点知道您态度早点解脱——我这心啊,总算落回肚子里咯。”
宣珏抬杯与他隔空一碰,一饮而尽,垂眸轻笑道:“要不是陛下年纪大了,糊涂又倔强,非得差使人来查民户纷乱,谁想大过年的还要来跑一趟呢?”
这话说到裴久心坎了,他一拍大腿,道:“是啊!不过大人,要是您不急着回京,在漓江过年也是可以的。这里不比望都繁荣,但也别有风味。”
宣珏笑着应了。
心里却道:风味?风里的人血味吗?
这种应酬日子过了两天,晚间兰木来扣门,宣珏还以为是有要事禀告,道:“进。”
额头有疤的青年快步走进,怀里还抱着只乱窜的黝黑鸾鸟,他头大地道:“主、主子,这玩意儿一直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属下就把它拿下来了。是……您的吗?”
“拿来看看。”宣珏倏地抬眸,放下眼线传的密信,“木鸾飞鸟么?”
“嗯对。”
接过那只木鸟,看着一模一样的材质工艺,宣珏心跳漏了一瞬。按指停住扑闪的木翅,从鸟肚里,抽出了一封信……和一张寒山寺的护身符篆。
宣珏喃喃道:“不是不信佛吗?”
又拆开信来看,向来洒脱欲飞的字迹,这次中规中矩了起来,是贵女都会写的簪花小字,清秀中却藏锋带锐。
只看见上面写了三个字:“何时归?”
隐约背后还有墨迹,宣珏翻过来一看。
指尖顿住,白皙的耳垂泛开淡红。
后面也只有三个字,张牙舞爪:“想你了。”
兰木在一旁窥他瞬间柔软下来的神情,猜到是谁寄来的信了,识趣问道:“主子,可要回信?”
没想到,宣珏摇了摇头:“不必了。漓江矿多,磁石会扰乱鸾鸟乱飞,不可能从望都飞到漓江的。”
兰木一惊:“那这是?”
宣珏笑了笑:“她说担忧我安危,借了暗卫给我。应该是那群人就近放的。”
兰木悚然,一是这一路奔波,他也自持武功不差,竟然未发觉远远缀着的暗卫。二是——
兰木忍不住皱眉问道:“您就不怕这是对您不放心,来监视的吗?!保护人也不晓得吱个声?!”
“你这么说,有点儿怕。”宣珏顺着他话,语气却不以为然,“对了,明日去各地视察,那边潜伏也可以有动静了。”
兰木见说不动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没看到宣珏陡然暗沉下的眸光。
宣珏修长的指节按在写着六个字的纸上。
他其实,不止有点儿怕的。
兰木都能联想到的,他难免胡思乱想。更何况……
尔玉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会肆无忌惮,会明目张胆,会三言两语不离,恨不得天天宣诸于口。
而不是现在这样。
无论她是同为重生也好,还是逢场作戏利用他也罢——这块大石早日落地,他是生是死,也该有个定数。
腊月十六,年味渐浓。
“大人,这里是咱漓江的第一油矿和煤矿。这玩意咱们大齐不怎么用,基本是运往西梁,那边妇人赶马拉车都得用这,靠着咱们呢!”油矿主事唾沫星子横飞,“矿上劳作五天,能休息两天,工人下矿干活都看着太阳,天亮了才下矿,天黑了就上来,比起一个人包揽农田干活,算是享福哩。”
兰木一旁面无表情地跟着,心想,放你娘的屁,明明是日夜劳作,肺痨死的、矿塌死的、劳累死的,数不胜数,尸体一月都能垒起一小土坡,享鬼门关的福才对!
但看向宣珏,他仍面色如常,看着转轴铁栅和下面劳作的肉|体凡胎,温声赞同:“不错。”
这么连番视察四五轮下来,太平的假象一览无余,可谓是盛世里百户安康。
仿佛那些破碎和压榨,都不复存在了一样。
腊月二十三晚,外头鞭炮声也逐渐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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