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入夜,青年玄黑衣袍的暗纹深红浸染,鲜血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滴落,似是刚想回房换洗,就与宣榕在长廊相遇。
月色下,她眼底满是错愕。
耶律尧也脚步一顿。他眉心戾气微收,刚要开口。
宣榕先倒抽了口冷气:“你……受伤了?”
这或许是她的习惯,永远不会率先责难,而是先行?关怀。
耶律尧似是做了她会发难的准备,闻言怔住,略微不自然地瞥开视线:“不是我的血,别?人的。”他解释道:“我去夜市买酒,看到某家酒肆生意很好,以为稀世绝酿,便等了半时辰,但结果相当一般,刚想走,就听?到楼上传来打斗——”
宣榕迟疑道:“客人争执?”
耶律尧恹恹地垂眸,长话短说:“大概是酒肆男主人在殴打小厮。我听?到周围人凑热闹,七嘴八舌谈论起来,说这家酒铺生意好,是因为当垆卖酒的七八个小厮,会在白日表演戏法,譬如吞刀喷火走铁刃,引人注目。五六年来,让酒肆愈发红火。但因为签
了卖身契,这些小孩逃脱不得,常被主人泄愤打骂。”
宣榕眉间微蹙:“你身上血迹是孩童们?的?”
耶律尧摇头:“不是。酒肆主人的。”他接着道:“楼上争执终结在一声尖叫里。有仆从慌张跑下来,大喊‘杀人了死人了’云云。这种乐子?,自然一堆人要凑热闹,楼下食客顿时就有三两?结对,想要上楼一探究竟。却被楼梯走下的小男孩挡住路。十?来岁,提着刀,脸色阴沉,刀上有血。”
他嗤笑一声:“那几个喝醉了的食客当时瘫倒在阶,被吓得连滚带爬逃走了。整个酒肆客人跑得一干二净。”
“那你……”
耶律尧道:“我问他们?要不要帮忙。”
宣榕眉心一跳:“谁?酒肆掌柜?”
“那……自然不是。”耶律尧笑道,他愉悦轻笑时,眼底有不甚明显的卧蚕,在月色下看起来像只霍乱人间的妖,“我问那群杀了人的孩子?。”
宣榕有了点猜测:“什么忙?”
“处理尸体。”又一滴血落在回廊,隐入旧木,眼看逐渐蔓延到宣榕脚下,耶律尧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他们?……搬不动那人,酒肆掌柜吃的膘肥体胖,很沉。”
宣榕沉默片刻,先是召来手下,嘱咐去查清实情。又问向垂眸不语的青年:“你为何会想帮他们??”
耶律尧笑道:“因为很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
宣榕本以为他会说,孩童奋起反击会有意思。
没想到,青年想了想,漫不经心道:“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死的,众目睽睽多少人证物证。但尸体无影无踪,定不了罪,会很有意思。”
宣榕:“……”
她后知后觉,品到了点耶律尧当年当真极有分寸。
身在望都?,脱离朝政。哪怕有无数机会能够安插人手、搅弄浑水,也保持距离未曾逾距。
于是她哭笑不得道:“那你不该直言坦白,你该好好瞒着。阿松他们?顺着你的踪迹去找,定能找到。”
耶律尧不以为然:“他们?找不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哪里。”
宣榕微微一怔:“为何?你不是觉得不拘法理很有意思吗?”
耶律尧指尖摩挲,黏腻的血迹让他略微烦躁,似是很想靠近眼前人,但到底驻足止步,他干脆往廊下长椅一坐,声音轻声,嗓音里的厌倦快要溢出?来:“不想瞒着你。你别?怕我。不过?他们?……”
忽然,耶律尧瞳孔微缩。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落在了他的头上,安抚一般,力?道极轻极柔,一触而过?。
宣榕的嗓音也像月下轻柔的梦:“放心好了,他们?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前年有一道律法推出?,规定‘卫己’无罪,只要证明那个小孩当时处于生死危机之下就行?了,我想这应当很简单,若围观食客所言无误,他们?这五年应该日日都?处在心惊胆战的险境里。”
说回来,这项律法,还是源自瓜州纵火案里那些勇敢的女子?。
世道很奇怪。
有人生来有刀,如她和谢旻。
有人可奋而夺刃,如耶律和昔咏。
可还有那么一类人,权柄永远无法到其手。或者?就算有,也会被来自更高的权威轻易碾碎——无权无势的瓜州女子?如此,被强夺功名的布衣学子?如此。
他们?必须要有某项制度加身作保,才?可自由行?在世上。
耶律说她喜欢泾渭分明,秩序规则。
确实不错。因为只有秩序规则,才?能凌驾“人”之上。
无人可例外,这实在是一件美妙的圆满。
而这种有序的安宁,冷静温和。
仿佛也能安抚阴鸷的情绪。耶律尧浓睫一颤:“我把人埋在了四空山悬崖上。你让几个轻功好的去找一找,能找到。”
宣榕温声道:“好。这事最迟后日就能尘埃落定了。你今儿?药喝了吗?早点休息。”
两?手血迹斑驳,耶律尧不敢动弹,等宣榕收回手,方才?抬眸问道:“喝了。我这次算肆意行?事吗?”
“算,但也不算做错,揭过?不提不就好了,你还……”宣榕失笑,“以前你顶撞夫子?,他大发雷霆,罚你抄书面壁也没看你照办过?。失忆后怎么这么老实坦诚?之前打你不痛的吗?”
不知为何,耶律尧闻言低笑了一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宣榕素白纱裙在夜风里飘曳,冯虚御风,出?尘于世。她不明所以:“什么?”
“绒花儿?,你打人好轻。”耶律尧站起来,又俯下身,在宣榕耳边轻声道,“一点儿?也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