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想想都知道怎么回事。
无非就是原本应该给衙门的“租金”,被换成少量贿赂进到当地,乃至灌江城官员口袋。
结果便是,百姓的民田被收购,用来当缓冲的官田也被占有。
他们下无立锥之地,只能依附豪强生存。
而豪强对他们如何,大家也都知道。
这些手段他们用惯了的。
所以这会裴县令脸色难看,也是可想而知。
裴家自然也有参与其中,他这会本能以为又是纪知县打压。
裴县令支支吾吾说了句:“交上来了,但官田基本都租出去了。”
纪炀只是稍稍点头,早就知道的事,没必要多想。
在知道要来太新县,纪炀就想过怎么发展。
照搬扶江县?
自然不可能。
每处的情况不同,哪有生搬硬套的道理。
扶江县怎么也在潞州,一条运河就能通向江南,通向汴京。
而灌江府不同,这里隔着一整个凉西州,马车走得快也要七八天时间才能横穿。
所谓运河自然不用多想。
照搬发展经济作物香粉也不成。
做了卖给谁?
一无运输优势,二无价格优势,实在不成。
怎么发展,必须因地制宜。
可说到底,如今,乃至以后的农村,想要当地安居乐业,无非还是那几点,农,林,牧,副,渔。
也就是俗称的五业。
农业首当其中,这关乎大家吃饱饭。
可土地在豪强手中。
山林,山林在土匪手里。
放牧倒是个好主意,他们西北边放牧肯定没问题。
养出肥嫩的牛羊肉出来,馋死汴京的贵族。
副业?
这里的副业又能做什么。
渔就不想了,这里雨水较少,大家更是连海是什么都不明白。
盘算来盘算去。
有一点必须要动,那就是豪强们手中收揽的土地。
但纪炀知道土地重要,难道豪强们就不知道?
若不知道,也不会占那么多土地,当初流窜到扶江县的乡绅也不会上来便要大量收购土地。
其他的还好说,动土地,那才真正的挑起事端。
可之前的弯弯绕绕用得再好,不动土地这个根本问题,一切都是无用的。
想要种田,想要放牧,想要山林经济,必须从这些最难啃的骨头上咬下这些东西,再平分给百姓。
在扶江县,尚且能把荒地分给无地,或者少地的百姓。
但太新县根本不给这个机会。
基本所有土地都被占有。
甚至连官田也想方设法弄走,让他分无可分,更让此地百姓无路可走。
弄清楚事情本质,饶是纪炀也为这头疼过一阵。
也是知道重要性跟敏感,纪炀去边关送粮时,才下令让人送上土地清单。
等他回衙门,看着下面递上来的土地清单。
虽说三县合一,但账册还是三本。
上面记录三个地方的田地情况,有多少田地,开耕多少,荒废多少。
但这些数字都不能相信,比如裴地,裴家都不太清楚自己田地情况,清单上又怎么会明白。
刘地跟鲍地好一点,但他们必然会隐瞒田产,这样才能在明年五月交田税的时候少交许多。
最清楚的,大概就是三个地方官田数额,毕竟官府都有记载。
刘地官田土地五千顷全都租给当地刘家耕种,五千顷是多少亩呢,五十万亩,相当于刘地总面积的三分之一。
地方土地三分之一的官田,加上强买过去的其他民田,稍稍估算一下。
刘家至少拥有刘地一半以上土地使用权。
这么看来,那个县城原本的名字确实不重要,也确实该叫刘县。
裴地跟鲍地也没好到哪里去。
裴地更是夸张,此地五分之四的土地都归他家所有。
鲍地明面上看好点,可仔细看看就知道,他家不比另外两家强。
这几家所在县城的名字,怪不得以他们名字命名。
要知道纪炀那个时空的大贪官和珅,名下土地八十万亩,已经让人震惊。
这种边陲小地,还真是无法无天。
一个县的土地几乎都归他们所有,怪不得他们肆无忌惮。
那问题也来了。
刘家“租”种官田五十万亩。
裴家“租”七十万亩。
鲍家“租”六十一万亩。
那租金呢?
又租了多久呢?
答案是,不知道。
租金是多少,不知道,租了多久?百十年吧。
册子呢?
上次兵祸起,毁在兵祸的一场大火里。
如今账册都化为灰烬,找不到了。
只留了当初签订了跟三家的百十年契约。
此时用扶江县那个法子,说他家多占土地,超过承平国律法规定的亩数肯定不行。
先不说他们听不听,现在都说是租了。
再者真提起那事,就是撕破脸。
在扶江县还能强行押走,此处?此处是他被押走!
除开这些,这些经年的地主,早有逃避此事的方法。
甚至有专门的称呼。
把自己名下过多的土地寄在佃户奴仆,亲朋邻居名下,逃避律法追究,这叫“花分”。
再或者找个有官身的人户寄存,又叫“诡寄”。
当初扶江县那几户人还没来得及做这些事,火刚烧起来,就被纪炀掐断苗头,这才好办。
而这里的情况?
那所谓大火,不过明明的阳谋罢了。
哪个知县敢深究?
裴县令见纪炀合上册子,脸色不算好看,似笑非笑看向他:“裴家是不是有内鬼。”
不等他问,纪炀就道:“明明裴家的耕地更多,每年的粮税却是三县里面最少,少得太多了,你家估计有人吃钱。”
这是肯定的。
裴家不善经营,里面肯定有人吃钱,裴家人自己都知道。
但每年这么多田地,足够他家花销,足够养私兵的,那就行了。
可纪炀此时说了个数字:“我算了下。约莫被贪下这么多银子。”
“只是一年的差额。”
熟知裴家事情的裴县令脸色一变,找了借口匆匆离开。
此时要说一下裴家的帐怎么算的。
首先,裴家弄来大批土地,“雇”来大批百姓替他们耕田。
耕田收入十之有八要收入自己囊中。
一分当贿赂给官员,一分给百姓。
剩下的八成全归他家所有,这八成里,他家默认确实有人贪墨,但总以为会贪墨个一两成,都在裴家容忍跟默许范围之内。
可经纪炀估算。
他家那内鬼,贪墨了至少四成。
也就是跟裴家对半吃,甚至比裴家自己吃得还多。
这便远远超过裴家容忍范围了。
不说民田,单官田内鬼一年的贪墨就在十万两上下。
十万两。
放在哪都是极大的数字。
纪炀轻飘飘一句话,让裴县令立刻离开,几乎不加遮掩回到裴家,跟裴家主说明此事。
裴家主一身锃亮盔甲,直接站起来:“你说什么?!新知县真这么说的?!”
“底下有人,吃我十万两银子?!还是一年的份额?!”
十万两!
能养多少兵啊!
他说他手里土地越来越多,但钱粮怎么越来越少。
眼看正要发怒,裴县令跟旁边一个类似裴家军师的人忙道:“家主莫要慌!说不定是新知县诈你的!让咱们裴家起内讧!”
裴县令心里也是这么想,裴家军师询问他:“新知县怎么知道的?他又没看真的账册!”
说到这,裴县令皱眉中带了些说不出的尊敬:“他那人极厉害,只看假账册,都能说出一二分。”
“这事是他看完官田的真正数额,又问我了裴家家丁的事,略略估算出来的。”
所谓的裴家家丁,自然是私兵的掩盖称呼。
但只看依照真账本造的假账本,再看看真正官田册子,能推断出来?
这不是神吗?
纪炀不是神,他这几日裴地可不是白跑的,询问百姓亩产也不是白问的。
再紧密的造假,总能让人找出破绽。
虽说那数字是他信口胡编。
可足够让裴家起个乱子。
乱了,他才有机会做事。
这大冬天的,既不能开荒,还不能种地,连发展手工都很难,他只有搞事了啊。
说到底,他这是明晃晃的阳谋。
甚至连暗示都没有,直接讲你家有问题,出了什么时候。
至于处不处置,你们随意。
反正每年损失十万两银子的又不是我。
纪炀一句话掀起裴家自查的风浪,然后带着五姑娘一起出门,自然去找休息够了的井旭。
井旭在酒楼踏踏实实睡了两天,浑身的骨头都快睡断了,原本懒洋洋的。
但看到林婉芸,还是一脸不敢置信。
他到现在都不能接受,他好友纪炀回趟汴京就成亲了啊!
还把汴京最好的姑娘给带走了?
而且此时的林婉芸比在汴京的时候还要好看,那会她端庄秀丽,却不如现在随便穿件淡色衣裳,发髻只别了根小簪子来的好看。
好像,好像整个人活了起来?
井旭还要再瞧,就见纪炀微微挡在前面,眉头微挑:“睡饱了?什么时候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