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刚要去的是湖州,因此海船选择在秀州入港。方腊出示了沿海水师的印信,码头的军士不敢怠慢,接了秦刚一行人马上岸,也不敢多问什么。等到秦刚他们完成了休整正式出发后,方腊才驾船北归。
秦刚想去见的人,是曾经的前宰相、现在的贬谪罪官章惇,所以他们一行不能过于张扬,只能扮作习惯了的商队,一路从苏州城东经过,便直接向南进入了湖州境内。手下人依照地图上的标识,大约感觉到快要接近时,便在路旁拦下了一个行人询问:“我们是行商,想找处稍大的庄子歇脚再讨点水喝,敢问前面那处是何人之所?”
行人看了看他们回道:“几位若不是太累的话,建议另外再选个去处。那里可是一个罪官的住处,之前虽然是大相公,不过现在贬到这里来。本地人都怕被牵连,而且那里的主人脾气也大,你们平白去讨水喝,也不知能不能讨成!”
秦刚一听笑道:“真是谢过老兄的提醒,我们再商量商量吧!”
待着这行人走远后,他便回头对身后众人说:“就是这里了!”
一起来到了庄园门前,看见大门紧闭,便让人前去敲门,好久之后,才有一个无精打采的家丁开门后,很奇怪地问他们找谁?
秦刚一拱手道:“还望代为通报,说是一位故友路过,前来拜访大涤翁!”
大涤翁是章惇下野之后的自号,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
一旁的游珍却是递上了一小封铜钱,一摸便就是分量极足的通宝钱。这铜钱多少是其次,关键是这态度。家丁又看了看他们的气度与场面之后,立刻将两扇门都打开来,恭敬地说道:“既然是家主的旧友,那一定是贵客了。请随我来正厅稍坐,小人再去请家主。”
秦刚一行先被引入了正厅。
这是一处非常典型的江南庭院的正堂,布置简单却大气透亮,正向大门两旁都是连续的落地长扇明窗,显得厅内十分地明亮。厅内装饰极少,只在两侧挂了一些字画条幅,稍稍看了一下,都是名家手笔——宰相家里再落魄也不会缺少这些!
“嘿嘿,老夫倒要看看,是哪里的故友,还敢来这看我……”随着一声虽显苍老、但仍中气十足的声音,高大瘦削的章惇便从堂后信步而出,一眼看见此时正在欣赏厅中书画的秦刚背影,竟反应极快地失声叫到,“……你,你是……?”
秦刚听得章惇之声,便微笑着转过身来,神情自若地躬身行礼道:“学生今日路过章公之宅,特来讨杯茶喝。”
“你……你啊!”章惇终于看清对面人的长相后,一时之间先是结舌,继而激动不已地一边上前拉住秦刚之手一边喜道,“快,快随我到后院来坐。”
两人走过去之时,章惇还在急忙吩咐家丁:“速去置案,取新茶,今日老夫要与故友一起闭院品茗!”
后院那里自然是一通忙乱,好在茶案、茶水准备不是过于麻烦,很快安排好后,章惇便邀秦刚面对面坐下,余者皆退出了厅外,在外面的院中听用。
此时的章惇,两鬓全白,虽然偶尔摆弄茶具的动作略有些颤抖,但是一套冲茶之法,依旧还是娴熟无比。秦刚由此笑道:“章公的茶,学生甚是怀念。”
“嗯!”章惇稍稍放下手头操作,举起左手屈指算起,“宿州码头、京城府邸、还有中太一宫,你我相识十二年间,喝茶有过三次,但每次皆有一言,令老夫久记于心!”
“章公有心,学生甚愧!”
“宿州初识,你虽未及冠,但一句‘兴,百姓苦;废,百姓苦’,足以让老夫汗颜不止!”章惇此时的回忆清晰且庄重,“京城府邸,听你言及格致之学,便提出‘格物而穷究世间万物之本源大道’,隐有宗师之范,让人对你不敢小觑;中太一宫,徐之本有入朝执政之机,然以‘息党争,正国是’六字诤诤之言,内定朝纲、外安诸邦,格局之远大,非常人可及!”
听着章惇的赞誉,秦刚却是淡定自若地接过茶盏,颔首示谢,在喝过一口之后才道:“章公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学生机缘机巧,从进京至离京,皆赖提携指点,所以方才有此再品茗香的机会啊!”
秦刚这句奉承章惇的“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之言,却是出自苏轼对其评价,更是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而他这一句,话锋巧妙一转,便转到了今日前来拜访的话题上,前三次喝茶既然都意义重大,那这次自然也不会是一件小事。
章惇虽然贬谪已久,但是多年积累而成的上位者气势却没有那么容易退去的。当他专注于眼前桌案上的茶汤茶花的冲击调制时,眼神似乎会变得柔和平淡许多。可是一旦放下茶具,身体略略向后靠去之时,那股不怒自威的神态迅速又让他成为厅里的主宰者。
“自那夜入宫议事,徐之被人诬以挟太子叛逃,然终未有佐证,此事便一直悬而未绝至今。”章惇缓缓地说起这件往事,神情平静得仿佛在讲后院里不见的一只母鸡一样,“所以眼下,你非臣非囚、非官非民,倒也是我大宋荒唐无比的一件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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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荒唐之事,如今之大宋,何止学生这一件?”秦刚由此笑着反问道,“我闻章公当初对今上评价为‘轻佻,不足王天下’!今日可否后悔过?”
章惇眼神突然闪过几分凌厉之色,但也只是一瞬间便就迅速恢复常态,这件事情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秦刚知道也不奇怪。他略一沉吟后,便就坚定地开口道:“此事虽然是老夫仕途最后一战并饮恨而败,但是上观国朝气运、下论察人观行,老夫何尝有悔?”
秦刚立即接道:“章公岂知那会是最后一战?学生今天既然在此出现,可知会有何事发生?”
章惇原本心里就有各种猜想,见秦刚正主动揭开话题,虽然整个人还正襟危坐,但再开口时,话音中便就有了些颤抖:“徐之可是有太子殿下的消息?”
“学生当时确是携太子以逃生,倘若不能保全皇储,学生又岂能安然在此?”
“啊呀!”章惇一时之间老泪涌出,不由地仰天而泣,“天佑我皇宋,太子殿下能在世间,先帝地下有灵,也该足以宽慰其心吧!”
“学生今天来此,不仅可以告知太子殿下平安无恙的消息,而且还有先帝哲宗的生前密诏。”秦刚早就知晓章惇对于哲宗的死忠态度,而刚才的试探却直接感受到对方老而弥坚的浓烈斗志,便就直接挑明了来意。
“果真?”章惇听闻大惊,旋即起身而问。
秦刚同样站起身,退后一步,伸手入怀,托出了一份黄色诏书在手,沉声说道:“章惇听诏!”
章惇一看见秦刚手中之物的颜色,便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神情,一时间须发皆张,呼吸愈重,连续后退三步,再毫不犹豫地跪拜于地,口中呼道,“罪臣章惇,愧听先帝遗诏!”
秦刚正色站立,展开手中诏书,便将这份赵煦生前所留的这份诏书内容诵读出来。
宣读完毕,章惇伏在地上已经是涕泪满面,为的是他对于自己在崇宁以来所遭受的所有贬谪经历的释怀——因为听到的这份遗诏,足以印证了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价值!
“这只是先帝遗诏的复本,上盖有元符皇后玺印及眼下太子手迹为证,现受太子殿下之托,赐予章公。”秦刚将手头的这份交给章惇,“不知可有疑问?”
“老臣不敢!”章惇原本就对赵佶继位大为不满,以他对哲宗的了解,一直怀疑会有与太子赵茂相关的遗诏,只是之后事发突然,秦刚与赵茂一齐失踪,着实无奈。此时一听到诏文的内容,又是秦刚所述,哪里还会有任何怀疑,恭恭敬敬地接过这份复本,并口中高呼,“罪臣谢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自此唯太子殿下之命是从,以奉残躯,万死不辞!”
“如今大位上坐着的那位,不是继位,是篡位!”秦刚则干净利落地直接表达观点,“只是大势未明,太子殿下如今正在海外安全之处,嘱秦刚回到中原,募忠良之士,召诚勇之辈,践先帝遗命,驱窃位奸佞,以复赵宋正统,再兴华夏盛名!不知章公尚能饭否?”
章惇此时情绪已起,他挺直了高大的身材,目赤面热,哈哈大笑道:“徐之既然问老夫尚能饭否,便是应知廉颇八旬犹守关、黄忠白发斩夏侯的故事,年初虽然偶感风寒,但也无伤大体,太子殿下有命,章惇夙夜匪懈!”
秦刚再次看了看章惇,心想:此时最是担心的就是这种“偶感风寒”,尤其是老人,背后搞不好都会是极凶险的隐疾,便道:“来之前,我已经写信给当年为圣上献药的邹神医,估计不出几日便能到了庄上,再为章公把脉调养。”
“贱躯小恙,何须徐之劳心,还是再言大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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