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斯江没有随大流去逛夜市,她要?去大舅舅以前的房子看看,这几年家里再也没有人来过,不知道这个“家”变成了什么?样,会不?会像斯南说的,一直有念旧的人会帮忙打扫院落清除杂草甚至放些野花在井边。
斯南说她没有找到景生的时候,她没哭,可听到?这些点滴的细微之处,画面自动?跳了出来,她哭得一塌糊涂。舅舅病危,她没有来,景生出事后,她也没有来,斯南来找景生,她还是没有来。斯江心里一直跟自己过不去,这次终于来了,却和景生没有任何关?系,这样也好,她不?想给自己任何借口原谅自己。
橄榄坝的变化不大也不小,马路没有拓宽,沿街的店依然纷杂紊乱,名为“三峡格格”的小饭店门外的十几张矮桌上坐满了人,一眼望去,区分?不?出谁是游客谁是本地人。泔水沿着马路流淌,反射着榕树上一闪一闪的灯泡。半人高的煤气罐就?架在马路边上,铁锅在烈火中上下?翻腾,掌勺的是一个五官秀美的年轻女人。
“鱼头来啦,78号在哪里?79、80、81、82、83号,你们?的鱼头好了——”另一个年轻川妹子端着一个极大的不?锈钢托盘从店里走了出来,放声高喊。托盘里叠罗汉似地叠着一盘盘巨大的剁椒鱼头。
“78这边!”“81这里。”应声四起。
斯江站在店门口朝里张望,里面也坐满了人,剁椒的鲜香辣味混合着烟味酒味扑面而来。她推开几步看了看门牌号码。斯南说的地址不?会错,就?是那家米线店,舅舅在这里中了一枪,当时景生应该就?在马路对面,他当时看见了吗?斯江仓皇回望,差点撞到?拎着空托盘的妹子。
“对不?起。”
“吃饭么??没位子了,要?等?好久——”川妹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斯江,“橄榄坝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妹子,要?不?要?给你在我姐炉子边上加个小桌子?”
“谢谢,不?用,我不?饿,就?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开的这个店?以前这里好像是吃米线的,”斯江勉强笑了笑,掏出钱包来,“买两瓶冰啤酒。”
拎着酒往江边走上十分?钟不?到?,转个弯,不?远处连绵的青山豁然开朗,无?边无?际,连着灰蓝的天,空中的浮云是半透明的磨砂白。斯江再走了几分?钟,熟悉的篱笆墙跃入眼帘,她不?由自主越走越慢,血液却越流越快,心跳声鼓噪着耳膜,太阳穴都跟着一抽一抽。
篱笆外的野草仿佛刚被人清理过,留下?一整片青黄相间的草皮,篱笆上蔓草爬藤杂密,间中垂下?的花苞兴许会在明天的朝阳下?盛放,略一抬头,斯江就?看见了旧楼那片艳丽的玫红火云,夜色中的三角梅仍旧绚丽轰烈。她的脑中瞬间空白了几秒,一路鼓着的劲和设想的无?数画面都消失了,甚至她自己都消失了。
木栅栏的门上挂着一把很粗的环形锁,不?知道是斯南和佑宁留下?的还是好心人添上的。斯江推了推,木栅栏嘎吱嘎吱响了几声,掌心一阵刺痛,大概是被木刺刮着了。她左右看看,把装着啤酒的塑料袋挂在了栅栏上,踩着横栏爬了上去。木栅栏摇摇晃晃,居然没断。啤酒瓶“砰砰”撞了好几下?,斯江探身拎过来看,玻璃瓶完好无?损。
院子里两块小菜地竟然都没荒芜,整整齐齐地划成一条条长方形,靠着石板路这边插着牌子。斯江蹲下?身仔细看,牌子上写着两行字“空心菜格格”,旁边的牌子上写着“韭菜小虫”,搭着竹架的那一块地,牌子上写着“番茄虎头。”斯江看了两遍,的确写的是虎头。番茄已经挂果了,青色的,等?它们?变红,虎头的小伙伴们?肯定会来采。再旁边,斯江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辣椒斯江姐姐”,还有“香菜斯南姐姐”,斯江一边胡乱擦着眼泪鼻涕一边傻傻第笑,孩子们?肯定想不?到?斯南最?讨厌吃香菜,再看到?“黄瓜景生大哥”时,斯江蹲下?身捂住了脸。月光静静洒在她不?断抽动?的单薄背脊上。
路边传来年轻人的说笑声,斯江抬起头,篱笆外两栋楼都没有锁门,屋里没有人住过的痕迹,但?地上桌上空空的竹匾上,都干干净净地没有落灰。斯江企图寻找出一丝景生的印记,转了半天发现是徒劳,如果有什么?,斯南和佑宁当年赶来的时候就?应该发现了吧。屋檐下?的灯亮了,水井边干干净净,墙角一溜彩色小板凳早就?褪了色,种菜的工具整整齐齐收在一个竹筐里,窗下?靠着以前孩子们?上课用的黑板,上面粉笔画着工作表,左边写着人名,右边写着日期,两三天就?有签名,认真地备注着灭虫、除草、浇水等?明细。在虎头、斯江斯南和景生佑宁斯好的栏目里,签着不?同孩子的名字。
黑板的左上角,贴着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菜田,红的番茄,绿的黄瓜,紫的茄子,很写意的线条。“上海的番茄不?好吃,黄瓜也不?好吃,等?我回橄榄坝我自己种,我们?一起种。我上小学了,小学很好玩。你们?呢?……”落款是一只小老虎,1994年1月1日。
斯江举起酒瓶,轻轻碰了碰身边的酒瓶:“欸,看看呀,小朋友们?帮阿拉种了交关?菜,有得侬好烧了哦,吾是辣椒,侬是黄瓜,好烧啥么?子?拍黄瓜?辣椒炒黄瓜勿大好切哦。”
“侬洗到?啥地方去了啊?电话啊没一只,Call侬啊勿回信息,良心呢?被狗切忒了?再勿回来寻吾,侬要?变老帮瓜了哦。吾要?嫌便侬了,晓得伐?(你死?到?哪里去了啊?电话都没有一个,呼你也不?信息,良心呢?被狗吃了?再不?回来找我,你要?变成老黄瓜了。我要?嫌弃你了,知道吗?)”
斯江从包里摸出景生的中文寻呼机,一条条信息翻过去,亮蓝色的窄窄屏幕上滚动?着重复的信息,顾景生三个字出现多了,看上去像错别字,又像从来没见过的生字。
两瓶啤酒渐空,斯江托着下?巴撑着膝盖,慢悠悠地跟景生叙述这四年来的一切,是回忆,也是道别,同他,也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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