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桂华更来了精神,拍手跳脚地闹:“阿公侬一碗水端端平,阿拉一点废话都没,但是侬偏心偏到外白?渡桥去了,阿拉现在自力更生勿靠爷娘,但是住的是公家房子呀,拿的是房卡,付的是房租,儿子将来顶替上班了,能不能再登勒房子里还勿晓得,为啥阿拉斯强斯淇格户口没迁进来?迭格房子三兄弟噻有份啊,总勿见得只留把大哥大嫂吧?(这个?房子三兄弟都有份,总不见得只留给大哥大嫂吧?)”
陈阿爷气得心快跳出喉咙口:“放你娘的屁!老?子我还没死你们就想着分家产了?!”
康阿姨和李奶奶上前劝钱桂华少说几句,等?陈东方陈东海回来再说,哪有媳妇揪着公婆不放的,难看咧。钱桂华眼泪水淌淌,忆苦思苦,多年不忿如滔滔江水:“你们不晓得啊,吾阿公阿婆这些年为了大哥大嫂,出钱出力又出人,斯好还没落地就寄了五百块洋钿,五百块哦!二哥和东海都是老?实人,吃亏就吃亏,要孝顺嘛,从来不吭声,但是噶许多年,小宁阿拉私噶养,钞票从来没少交,一个?号头?十?块洋钿,一年一百廿块,十?年也有一千两百块了,当年房子阿公侬是两根小黄鱼顶下来格,现在连格套私房也要留给大哥,阿拉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大家港港看,是唔是迭格道理?(但是这么多年,孩子我们自己养,钞票从来没少交,一个?月十?块,一年一百二,十?年也有一千两百块。当年房子阿公你是两根小金条买下来的,现在连这套房子都要留给大哥,我们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大家说说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要么,三兄弟格儿子女儿噻迁进来,要么啥宁啊勿要进来。”钱桂华气咻咻地拍大腿。
街坊邻里心里都清楚,陈东海媳妇这话赶话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陈老?二陈老?三不露面,明显是借着女人的嘴抱怨,日后还能回来跟爷娘打商量,留点转圜的余地。这几年谁家没有知青回城,家家都有户口房子官司在闹腾,听?了钱桂华的话,看到西美的脸色,大抵都信了,便有人劝西美再等?等?,等?孙辈们一起迁进来,又有人问她户口怎么不在单位里,更有人窃窃私语,指摘西美和东来两口子不上路,塌尽了便宜,还有人嘴上劝钱桂华退一步海阔天空,言下之意却讽刺西美一家得寸进尺。
故而这偏架拉得太明显,把钱桂华的气势拱高了十?分。阿爷气得心脏病差点发?作,阿娘哭哭啼啼喊着老?头?子,西美百口莫辩,她这辈子她跟南红吵跟姆妈吵跟陈东来吵,从来没跟外人吵过,说了几句喉咙就劈了,说一句钱桂华要顶三句。
顾阿婆得了讯,拎起扫帚颠着小脚急急赶了过来,对?着钱桂华一顿乱扫,扬州话枪毙杀头?X娘的骂了三五分钟不带喘气,最后把破扫帚扔在陈阿娘脚下,环顾四周丢下狠话:“外孙外孙女的户口通通迁进我顾家来,我家老?大老?四都乐意,为了这么个?破房子,亲骨肉的情分都不要了,你们也好意思开?口,真?是比畜生还不如,猫啊狗啊还知道一窝亲呢,我呸!”
她一口痰直接啐到钱桂华脸上:“西美,上去收拾行李,抱上斯好跟你老?娘回娘家。”
周围看热闹拉偏架的都悻悻然散开?了,钱桂华不敢对?顾阿婆动手,回嘴都不敢,怕顾东文?找自己麻烦,缩到旁边洗脸,听?着公婆口口声声劝亲家母消消火,说媳妇孙子自然住陈家,哪有搬去外家的道理。她憋了一肚子的气,心里埋怨老?二家明明事先?商量好的却不出面只让她遭罪,又因为拦住了斯江三姐弟迁户口而暗自得意。
西美这边羞恼又惭愧,对?兄弟们更是内疚,拖了几天也不去派出所重新办事,新疆却又出了大事。四月头?上,“阿克苏事件”彻底平息,各团场接到通知之前出具的上海知青回沪准迁户口全?部作废。
这个?晴天霹雳砸下来,西美好几天没缓过来,每天早上五六点懵里懵懂地去知青办询问,几千号人坐在马路上,很快被迫疏散。户口已经迁好的统统作废,只有顶替爷娘工作的才?能留下,其他全?部遣返新疆。大多数返沪知青离疆前变卖光了家产,再回去就是家徒四壁,又有像钱桂华这样的亲戚幸灾乐祸大放厥词,实在是雪上加霜人间惨剧。
北武打了好几个?电话回来,劝西美不要管户口了,干脆直接留在上海,做小生意也好去东文?店里帮忙也行,一家人同?心协力有手有脚总能把日子过好。可一听?要变成黑户,要放弃干部编制,再想到三个?孩子将来高考的户口问题,西美悲愤交加,坚决不肯。她本来也不是一心要回上海的的,趁着东风办了准迁,突然光明前路被堵死,甚至连退路都没有了,再要回兵团进农垦系统转成集体农民户口,她不甘心,不怨不可能,但怨也没用。她怀疑自己的确命不好,每次遇到人生大事就这么不顺。
陈东来间中打了两次电话来,劝她带着斯南回阿克苏,胳膊拧不过大腿,和组织作对?哪里能有好果?子,他说话向来不中听?,说着说着好像当初返沪的决定是西美一个?人做出来的,很有马后炮的意味,西美听?着不舒服,拧巴起来更不甘心,最终夫妻俩争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顾东文?问了西美几次,愿不愿意到店里帮忙收钱,东生食堂生意越来越好,他已经谈好了隔壁的小开?间,打通了以后能放八张台子,医院学校的预订也越来越多,最好有个?人帮手能送饭上门。西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陆陆续续,不少知青无?奈踏上归疆之路,曹静芝和孟沁因为沈勇朱广茂的处置还没出来,索性托人把沈青平兄妹和朱镇宁三个?又接回了阿克苏。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给西美拍了两封电报,欢迎她回去任教,人事关系仍旧进教育系统。西美给陈东来打电话商量,办公室的人却说陈工带着小何去乌鲁木齐出差了。西美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小何就是当初接她电话的那个?女大学生,她一夜没睡,把陈东来电话里的语气言词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疑心陈东来搞花头?了。局里那么多年轻人,谁不好带,偏要带一个?女下属去出差。
第二天,西美一早就给学校拍了电报,敲定尽快返校,她没通知陈东来。走出邮局的时候,四月里难得没有下雨,春日暖阳,玉兰花和海棠在马路边尽吐芬芳。她走了一段路,刚刚拍电报时那股子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都碎在了马路上,渐渐变得无?力又无?助。静安寺还在大修,盖了一半的金色屋檐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人流如潮水,脚踏车的铃声不断,公交车小汽车忽停忽行。两个?月前她满心欢喜地归来,以为终于续上十?八岁的人生,然而一切转眼就成了泡影。西美在红绿灯下呆呆站了一会,突然蹲下埋头?大哭起来。她没地方可以哭,婆家不能哭,娘家不能哭,哥哥面前不能哭,女儿们面前她更不能哭,唯一能哭的丈夫,有可能出了花头?甚至不再是她的男人。她不想再挑时间挑地方崩塌了,一秒钟都撑不住。
“小姑娘,侬没事体伐?”一个?老?太太关心地拍拍她的肩膀。
西美抬起模糊的泪眼,面前是两朵白?兰花。
“日脚总归要过下去格,来,戴朵花,香来兮哦。”老?太太拎着篮子过了马路。
西美捏着白?兰花,又哭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头?晕脑胀眼花,但日脚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的。她只能随波逐流,潮水推着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她没有别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