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县城的车站分?别。
从县城回绵水的中?巴车一天只有?一班,错过就要?等次日。
车站不大?,很?有?上个世纪的风格,站内连墙壁都是上白下绿。有?人倒在座椅上睡觉,有?人站在一旁吃方便面,有?人在检票口?迟迟不进去,絮絮叨叨执手?相看泪眼。
祝今夏没能拗过时序,票是他买的。
她来一趟,他似乎总在花钱,这么一想?,早点走似乎也是好事,免得给他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按照规定,送行的人不能进检票口?,但小地方管理不严格,时序跟安检人员打了声?招呼,对方就让他跟着一块儿进去了,还开玩笑说:“送女朋友啊?”
时序礼貌笑笑,没说话,祝今夏也缄口?不言。
大?叔就当他们默认了,又?夸:“郎才?女貌,真登对!”
“在这等我。”
进站后,时序一手?拎她的背包,一手?拎着超市的购物袋,上车找了个靠前的座位,将东西都放好,才?又?转身下车。
等到他将行李箱也放入车下层后,只剩十分?钟就要?发车了。
司机大?着嗓门儿吆喝:“都上车,全都上车,要?开始检票了!”
祝今夏回过身来看着时序,他亦沉默地望着她。
皱巴巴的黑T恤,破破烂烂的人字拖,胡子只是一天没刮,下巴上就浮起一抹泛青的雾。
他一点没变,和初见时一模一样,还是那个邋里邋遢的穷校长,可在她眼里却仿佛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在他身后,高高的云端之上,贡嘎雪山又?一次出现,暴雨后的天一片湛蓝,日照金山无限耀眼。
那光线刺得人眼睛疼,眼前走马灯似的划过一幕又?一幕。
江上初遇,他们针尖对麦芒。
初次上课,他躲在教室门外偷偷旁听。
去牛咱镇洗木桶浴,他像樽门神守在门口?。
被?醉汉追逐,他像土匪头子一样替她出头出气。
大?半夜去荒废的温泉洗澡,他为她站岗。
二十九岁生日,他折腾一天,费尽心思为她做兔子面,在廉价的小蛋糕上插生日蜡烛,要?她许愿。
他没问过她许了什么愿,但她的愿望已然实现——
希望不管身处何时何地,都有?争取自?由?的勇气。
可愿望实现后的今天,她却又?觉得,早知道山里的神仙这么灵,她就许点别的愿望了。
她对自?己说,要?笑,祝今夏,离别的时候不该哭哭啼啼。
可眼泪自?有?意识。
祝今夏低头,有?温热的液体坠在地面。
背后传来司机的第二次提醒:“上车了啊,赶紧都上车,要?出发了!”
她打起精神,胡乱擦掉眼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时序伸出手?来。
得道别。
好好道别。
有?点哽咽,但还是努力笑着道谢,她说谢谢你,时序,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
话音未落,被?他拉住手?腕,往怀里轻轻一带。
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截住了她剩下的话。
男人身上的味道并不算好闻,毕竟淋了场雨,又?无处洗澡更衣,但她依然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像山一样广阔,像悬崖上的松木,清冽,干燥,带点薄荷味道。
背上多?了只手?,他牢牢摁住她,像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用力到不像话,祝今夏有?种濒临窒息的感觉,稍微一挣,就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别动。”
祝今夏不动了。
他力道稍减,却依然没有?松手?。
“一下。”她听见时序低声?笑笑,“就抱一下。”
是一如既往按兵不动的语气,但她却从中?听出他的隐忍克制。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蓬勃的绿意,湿润的雨林,他还记得那瓶香水的名字,Untitled。
无题。
就像他们之间,哪怕一起吹风赏月,一起大?笑流泪,最终一切都归于无题。
时序闭眼,仿佛要?牢牢记住这个味道,最终在司机鸣笛催促下,他松开手?,退后一步。
“一路顺风,祝今夏。”
他唇角带笑,深深地望进她眼底。
中?巴车很?快驶出站台,时序的脸从侧窗消失,很?快,祝今夏只能回头才?看得见他。那个身影越来越小,片刻后就随月台一起消失不见。
她很?快站起来,努力捕捉即将消失的脸,可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在他消失的那一瞬间,祝今夏低下头来捂住脸,掌心汇成一片温热的湖。
身侧坐了个藏族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顶着红扑扑的高原红,小心翼翼递来一张纸巾:“姐姐,别哭了,你哭的我都伤心了。”
她接过纸巾,低声?道谢,擦着仿佛永不干涸的泪。
“那是谁啊?你男朋友吗?”小姑娘问。
“不是。”
“那是……你哥哥?”
“也不是。”
“那你哭这么伤心干什么?”
祝今夏抬起头来,看着车窗外逐渐消失的县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青山与奔腾的江水。
她想?她的确不该伤心。
三个月来,他们什么都谈,唯独不谈风月;什么也没做,却仿佛做尽一切。
谁又?能说那不是爱呢。
——
绵水南站,来接风的是袁风。
祝今夏到站前收到他的短信:“进站了?”
什么时代的人,怎么突然发起短信来了?
祝今夏打开微信,发了条“刚进站,车还没停稳”过去,很?快收到了红色感叹号。
……?
她一个电话拨过去:“你把我拉黑了?”
袁风支支吾吾的,只说见面再详细聊,然后报上自?己的位置。
“你从西广场出来,能看见马路对面的7-11,面朝它往左走,走个两百米有?条小巷,进了巷子直走,到头右转,我在这边一个叫无名的咖啡馆里等你。”
“……”祝今夏:“有?你这么接人的?还要?我来找你?”
袁风:“一言难尽,一言难尽,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大?包小包呢,没工夫弯弯绕绕跟你打游击战,有?这闲心我不如直接打车回家。”
祝今夏没好气。
袁风自?知理亏,踌躇片刻,还是妥协:“好好好,我马上来,那你下地下停车场,我来找你。”
十分?钟后,一辆陌生黑车停在眼前,祝今夏没反应过来。
车里的人降下车窗,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大?脸盘子上也顶着墨镜,做贼一样冲她拼命挥手?,“快上车,快快快!”
一边说还一边左顾右盼。
祝今夏:“……抽风?”
她示意袁风自?己一手?行李一手?包,“你不帮我放放?”
袁风飞快地打开后备箱,“你自?己放放,情?况紧急,快点上车!”
等到祝今夏一上车,屁股还没坐稳,他已经猛踩油门,一脚飞了出去。
祝今夏问:“你换车了?”
“哪能啊,这我舅的车。”
“你车呢?”祝今夏一问三连,“干嘛把我删了?还有?你这造型,刚抢完银行吗?”
“别提了。”袁风摘下墨镜,摘下帽子,最后一把扯了口?罩,没好气地说,“豆豆跟我吵架了,不让我来接你,不止拿我手?机把你微信Q|Q全删了,还叫上几个闺蜜来南站蹲点,说是逮着我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连自?己的车都不敢开,就怕他们认出来!”
豆豆是袁风的女朋友,也是他和祝今夏曾经的高中?同学,读书?那会?儿就一精神少女,打耳洞、染金发的,她和祝今夏一个学霸一个学渣,自?然不可能看得上对方。
但祝今夏为人疏离,又?是讨好型人格,绝不会?对人不礼貌,所以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
可禁不住豆豆不待见她。
不待见的原因很?简单,祝今夏和袁风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据说婴儿时期还一起洗过澡,光着屁股睡过觉。
即便他俩纯洁得在对方面前几乎没有?性别特征,就跟第三性一样,豆豆还是不乐意袁风和她来往。
刚开始时,祝今夏三天两头发现自?己被?袁风(的女朋友)拉黑,直到后来她和卫城在一起了,豆豆才?把注意力转向袁风身边的其?他女性。
也因为这个,祝今夏和袁风的联系一度变少,直到后来都进了绵水大?学,因为工作的缘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才?又?恢复常态。
祝今夏皱眉:“怎么回事,她之前不都好了吗,怎么又?开始疑心我了?”
袁风一脸生无可恋,“她说你马上离婚了,又?有?可乘之机了……”
“……”
祝今夏侧头看发小,曾经还算清俊少年,如今年近三十,发腮发福,外加偶尔发癫,豆豆在担心什么?
“我瞎吗?”她揶揄袁风,“真那么饥渴,放着好好一个校长我不要?,来跟你瞎搞?”
“哎哎,怎么说话呢!”袁风没好气,“咱俩得一致对外,你怎么朝我开炮啊?”
大?概也是被?豆豆折腾得够呛,袁风叹口?气,说她都三天没给他好脸了。
“你是过来人,要?不你给点情?感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