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失利,她被罚跪到站不起来时,祖母流着泪,抱着她时还这样说。
“你一定要出人头地。”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这句话像是岳母刺字,刻在了祝今夏的背上,融进了骨血里。
于是读书时代,她刻苦学习,从不偏科,力图获得每一位科任老师的青睐。
用力过猛,容易受到同龄人的排挤,为了不让祖母担心,她又积极融入群体。高中时,“腐女”一词刚刚兴起,她像完成任务一样读完了每一本时下流行的耽美小说,成功与女生们打成一片。而男生也因她能将NBA球员如数家珍,对英超和世界杯侃侃而谈,把她当成好兄弟。
语文老师推荐她参加征文大赛,她便全力以赴。
物理老师要她参加竞赛,她就疯狂刷题,最后果真拿了名次。
……
后来,她顺利保研,去到绵水大学,继续拿国奖。
导师说她不读博可惜了,她便又埋头苦读三年,拿到了博士文凭。
祖母说,女孩子还是要进体制,找个安稳的工作,当老师就很好,于是她努力留校任教。
她在每一个人生节点都按照众人的期望去推进,去努力,包括与卫城的婚姻。
他们之间并不是没有爱情,或者说,有过。
她还记得大三那年相遇的场景,在她熬夜写完论文,蓬头垢面被好友拉去礼堂看话剧时,中途睡着了。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谁的肩膀上。
她吓一大跳,再抬头,看见身侧坐着个男生。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低下头来,揉了揉僵硬的肩膀,低声问:“醒了?”
祝今夏大窘,连连道歉。
他摆摆手,有些羞赧地笑笑,一边说没事,一边看她眼下的淤青,了然道:“熬夜写论文?”
她一怔,“你怎么知道?”
“大名鼎鼎的学神,不熬夜写论文,难道和我们凡人一样熬夜打游戏?”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是个少年,“我是三班的,我叫卫城。”
……
在那段按部就班的岁月里,卫城带来了不曾预期的澎湃,祝今夏迎接了姗姗来迟的少女情怀,连同青春期也不曾有过的叛逆。
众人当然是不看好的,一个是处处拔得头筹的学霸,一个是逃课打游戏的学渣。
祖母尤其反对。
爱情这回事,原本只是一点点心动,任由它肆意生长,也许风吹雨打,自己就灭了。可一经反对,反而拔地而起,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直到最后祝今夏才意识到,当所有人都反对他们在一起时,就已经证明两人是真的不合适,肉眼可见的不合适。
但她明白的太晚,当她清醒时,已经咬牙坚持了很多年。
那些年里,因为不肯承认自己错了,所以她像鞭策孩子一样,推着卫城努力,可他生于优渥健全的家庭,和大部分男性一样,就是比同龄女性晚熟。于是她痛苦,他也痛苦。
毕业时,卫城有需要补考的科目,好死不死是英国文学史。换做祝今夏,裸考也不在话下,但卫城课都没上几节,全在峡谷鏖战,临时抱佛脚也抱不过来。
为了帮他拿到毕业证,从不求人的祝今夏找到院长说情,被人仰望四年,到头来还是为了卫城把头低了下去。
毕业后,卫城找不到工作,一是生性羞赧,不善言辞;二是遇难则退,轻言放弃。最后是保研的祝今夏帮他做简历,找招聘信息,陪他去面试。
后来,卫城长期在国外做翻译,为结束异地恋,祝今夏提议不如回国。
可辞职回来的卫城眼高手低,在家待业两年。
那两年里,祝今夏一个人补贴家用,一个人贷款买房,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在这座城市扎了根。
祖母埋怨她找了个没用的男人。
卫城的父母责怪她,好好的工作不让他干,非要他回国,这下好了,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活儿。
祝今夏不是没和卫城谈,但他久不工作,昔日同学又盛传他“吃软饭”,自尊心受挫后一谈就炸,连连冷战。
就连那时候,祝今夏也没有放弃过。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两年的,好在有家中的帮助,卫城终于找到了体面的工作。
眨眼就要二十九岁,身边的人大多已结婚生子,长辈也开始催促他们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无可无不可。
和以往一样,为着身边人的期望,祝今夏朝着新目标出发了。
她一边埋头忙于手头的科研论文,一边按部就班准备婚礼,直到去年冬天,某个夜里,写完论文的她回到卧室,发现卫城没开空调,也忘了给她留电热毯。
他呼呼大睡着,她失神片刻,踱步至客厅,环顾四周。
日子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一直停在原地。
书房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卫城热衷于打游戏,每晚都待在这里,就连睡觉也挂着机。
餐桌上堆满餐盒,算算日子,明天阿姨该来做清洁了,这堆外卖起码攒了一星期。
打开冰箱,里面没有任何新鲜蔬菜,满是可乐雪碧气泡水。冷藏室里只有一盒冻肉,生产日期也在半年前。
祝今夏拿着那盒冻肉,在原地静默了好一会儿。
她在年初申请了国家级课题,半年来一直忙论文,一时竟想不起这小半年来,她和卫城有过什么交流。
除了婚礼事宜,他们还说过些什么?
记忆里,除了“我上班了”,“我回来了”,“在食堂吃过了”,似乎就没有过别的对话了。
厨房成了摆设,永不开火。
周末好不容易出趟门,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地点是家门口的商场,潦草地看场电影,吃顿晚饭,回家后就“分道扬镳”,一个坐进书房玩电脑,一个钻进客房写论文。
卫城打游戏开黑时很吵,祝今夏选择避其锋芒。
于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她起床上班时,他早已出门。
他睡觉了,她还在熬夜查阅文献。
别说性生活,他们连生活都没了。
那天,祝今夏扔了手里的冻肉,走回客厅,停在展示柜前。
柜子上摆着日历,日期还停在四个多月前,谁也没去撕。就像他们的关系,也凝固在了某个瞬间。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半个月,依然毫无起色。
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这样的生活状态,祝今夏主动邀请卫城去听话剧,卫城兴趣寥寥。
一起看电影,卫城在电影院睡着了。
她提议周末在家煮火锅,卫城倒是从善如流,只是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满室飘香时,她有心说点什么,对面的男人却拿着手机在刷小视频,被猫狗的滑稽视频逗得哈哈大笑。
祝今夏顿了顿,“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卫城把屏幕转向她,“这狗真逗。”
易地而处,祝今夏兴许会觉得有趣,但此刻她笑不出来。她努力从嘈杂的BGM里寻找一点乐趣,却连扯开嘴角笑一笑都做不到。
一顿饭食之无味,卫城一无所觉。
那天夜里洗完澡后,祝今夏对着镜子深呼吸,特意用了新买的身体乳,换上黑色蕾丝睡衣,叩响书房的门。
“今天早一点睡吧。”她难得有些紧张,清清嗓子,收腹挺胸……卖弄风情不是她的强项。
结果卫城正与友人开黑,头也不回,甚至连眼神都没往一旁飘一下。
“最后一把。”他随口应道。
事实证明,“最后一把”通常是“最后亿把”,祝今夏等到睡着,才被身侧窸窸窣窣上床的动静唤醒。
“吵醒你了?”
大概是最后一把打得很顺,卫城的脸上还带着酣畅淋漓的笑,他讨好似的替祝今夏掖了掖被子,并未注意到严丝合缝的凉被下藏匿着难得的邀约。
黑暗里,祝今夏的心慢慢冷下来,但她从来不轻言放弃,再三斟酌后,她做了最后一次尝试。
她拉过卫城的手,轻轻搭在自己胸口。
……
遗憾的是,最后的努力也以失败告终,而这并非卫城的错,是她的问题。
这具身体从头到尾都像沙漠里干涸的泉眼,任人如何汲取,都涌不出一丝春意。
卫城不似她这般执着,秉承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的良好心态,翻身躺平,还开解她:“没事,估计是最近太累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
很快,鼾声骤起,只留下她一人无眠。
人一失眠,就爱思考。
卫城对此一无所知,在他按部就班穿梭于单位和召唤师峡谷的日子里,浑然不觉祝今夏的脑中已经由春入冬,辗转过了四季。
半个月后,祝今夏站在书房门口,“卫城,我不想结婚了。”
此刻,距离婚宴还有不到半年时间。
卫城握鼠标的手停了一瞬,屏幕就变灰了。
他摘下耳机,转头:“哎?”
对上祝今夏平静的目光,卫城往后一滑,从电竞椅上探出半个身子,“怎么了?论文才写完,就开始闹我了……”
半是无奈,半是息事宁人的态度。
“好了好了,打完这把就睡觉。”
“我是认真的。”祝今夏静静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笑也没有怒,“卫城,我们离婚吧。”
这就是事情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