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之间,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梦中上一世,谢恒的结局。
其实,他的结局,是她听人说的。
那时候她在岭南,已经有了自己的院子,种了许多荔枝树。
那是《大夏律》推行第三年。
听说他依律而死。
梦里的上一世,他们毫无关系。
唯一的关联,大概就是,听闻他于东都受刑,千刀万剐,他气绝时,大雪漫天。
而那一年,岭南下了雪。
他有许多罪名,罄竹难书。
最为重大的罪名中,第一条,便是刺杀太子李尚文。
梦里的李尚文,上一世没有她,也死了。
谁杀的?
答案呼之欲出,然而她却不可置信。
他为什么杀他?
杀一个毫无意义的废太子?
她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心一点点跳起来。
上一世,他为什么会走到千刀万剐?
李尚文这样的人没有千刀万剐,李归玉这样的人没有千刀万剐,郑平生这样的人没有千刀万剐,为什么,偏偏是谢恒?
他之心性,他之手腕,如果他只是玩弄权术的政客,他怎么会走到那一步?
“好了。”
白离给她上好药,拿了黑色衣服给她换上,笑着道:“行了,我给你包了好几层,带了香囊,晚上悠着点,别渗血。”
说着,白离站起身走出去。
洛婉清跪坐在地上,静静看着白离走到谢恒身边。
她同谢恒说了什么,谢恒点头,白离便转身离开。
之后谢恒没有回头,一直站在门前。
过了一会儿,雨势渐小,朱雀和玄山都赶了回来。
他们在雨中说着什么,谢恒似是满意,随即挥了挥手,两人离开,等两人走后,谢恒才转身回头。
他一抬眸,就见跪坐在长廊上的洛婉清。
灯火落在她如冰雪一般的肌肤上,流漾着光辉,她专注盯着他,仿佛眼里只有这个人。
谢恒触及她注视她的目光,心上一暖,撑伞走回长廊,温和道:“他们说你做得很干净,没什么需要你善后的。”
“公子,”洛婉清声音轻颤,“把我交出去吧。”
“都处理好了,来不及了。”谢恒抖了抖雨伞,将伞放到檐下,走进房间,来到放置着发簪的桌前,“庆功宴快开始,挑一只发簪,走吧?”
洛婉清说不出话,他已做了决定,她无可更改。
她定定看着面前青年,似高山深海,渊渟岳峙。
她指尖轻蜷。
“公子……”听到这话,洛婉清捏起拳头,终于问出声,“当初在扬州,屏风之后,是您吗?”
谢恒闻言,握着发簪的手不自觉握紧,洛婉清注视着他的神色,许久,终于听他道:“对不起。”
这是他第二次同她说对不起,而此刻她才知道,他到底在为何道歉。
为当初他没有接案。
为当初他送她去岭南。
他没有她的勇气。
她能为她心中的不平以命搏杀太子,他却无法在扬州,接下她搏命相求的冤案。
于是让她走上这一条淬骨碎肉、鲜血淋漓之途。
如果当初他能冲动一点,能少几分权衡利弊,就不会有今日的柳惜娘。
他没有明说,洛婉清却在那一刹明白了他在为何道歉,她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洛婉清说不出话,看着面前人,突然明白了他的死因。
她错了。
他不是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
如果他是,他不会看到她这样一个小民,不会在此刻向她道歉。
如果他是,他不会包庇一个杀害废太子的六品小官。
监察司沿用崔清平的《律》不是为了方便管理,监察司培养司使的模式不是偶然,而是他——
他从现在,或者更早,从他监斩崔氏,从他成立监察司,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一世那个最后的结局。
那个《大夏律》顺利推行、百姓的性命再不简单由县官张口决定、一切有律可依,而他,也按律而死的结局。
可那个结局本来可以改变。
他的命运本来已经改了。
太子没有被刺杀,本是合法合理合规被废,谢恒罪行的开始,本是被改变的。
或许从这一件事开始,他就不会再死。
可是她——
她刺杀太子,现下他的包庇,就是未来他指使刺杀太子的铁证。
她就这样,生生又把他推向了死路。
让这一世的他,又背上了刺杀太子的罪名。
她好像是命运的棋子,她所有的挣扎,都没有任何改变,绕了一大段弯路,殊途同归。
她无法改变命运,只能顺从。
可他不知道。
洛婉清抬眸看着面前平静如神祗的青年,看着他既定的命运,轻颤开口:“若我害了公子,公子也会说这声对不起吗?”
“你如何害我?”谢恒神色中没有波澜。
“今日刺杀太子之罪,日后会是公子的死罪。”洛婉清认真宣告着他的未来,“若未来公子因此千刀万剐,公子今日,也会说这声对不起吗?”
“对不起。”
谢恒毫不犹豫。
洛婉清说不出话,她安静看了他许久,终于开口:“公子到底在走怎样一条路?”
谢恒闻言,抬眸看她。
一门之隔,他在里,她在外。
她身后雨声淅沥,她却格外安静,一双眸像是被清水清洗,温柔明亮。
“我走怎样的路,”谢恒不敢直视,转过头,挑选着桌上发簪,轻声道,“与你何干?”
“因为这条千刀万剐之路,”洛婉清看着谢恒,认真道,“属下想与公子同行。”
听到这话,谢恒缓慢抬头。
他怕自己听错,心跳又沉、又缓。
他看着静静跪坐在地上的女子,许久,忍不住笑起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
洛婉清平静出声,没有半点犹豫。
千刀万剐之路。
谢恒听着,垂下眉眼,有些想笑。
他都没想到,竟会从她口中听到这话。
他想拒绝,然而却又想起,这似乎是第三次。
竹林一次,扬州一次,这是她第三次,请求来到他的生命。
她像是一场盛大洪流,滚滚而来,根本没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就如此意外又强势来到他所行之道。
他感觉到有什么充盈在身后,似想破茧而出。
其实他努力克制了,克制对她的欲念,克制对她的冲动。
不让自己那些阴暗的心思去扰了她的路。
可她非要招惹他,非要来。
或许这就是上天恩赐。
谢恒心一点一点安定,他下定决心,低头轻笑,看着桌面,好久,他朝她伸手,朗声道:“来!”
洛婉清意外他如此出声,却还是听他安排起身,来到他身前,恭敬道:“公子。”
谢恒转过头,一手挽袖,一手拿起他挑选的玉簪,温柔插入她的发髻。
随后又拉过她的手,将千机珠串又重新缠绕到她手腕。
“既然来了,那就来吧。”
谢恒抬眸看她,目光落到她樱唇之上,又逼着自己向上,看向她的眼睛,轻声又郑重:“别走了。”
洛婉清闻言,垂下眼眸,认真道:“刀山火海,愿随公子。”
“走吧。”
谢恒笑着转眸,没有多说,转身领着洛婉清走出去:“你庆功宴要开始了。”
说着,他领着她一路下山。
两人穿得很相似。
洛婉清同他一样,黑氅单衫,玉簪挽发,千机手串在两人手上轻晃,在每次衣袖交错而过时若即若离。
两人一起来到监察司议事厅门口,四使已经等在门前。看见他们过来,四使跟着谢恒一起走了进去。
议事厅改了模样,下方大堂列起几条长桌,上方高台单独放了五张小桌。
洛婉清一进来,方圆就站起来,高兴道:“柳司使,来,来这边!”
洛婉清听到招呼,转头看了一眼谢恒,谢恒摆手,洛婉清便转身朝方直方圆等人走去。
谢恒领着青崖朱雀走到高处,玄山白离已经提前坐在位置上,见到谢恒过来,两人起身行礼,谢恒点点头,示意所有人坐下。
人陆陆续续来齐,玄山清点了一下人数,随后便让人关上大门。
洛婉清由方圆招呼着,坐在长椅上认人。
大家吵吵闹闹了一阵,朱雀见时间差不多,站起身来,端了一碗酒走出来,高兴道:“各位,今日叫大家来,是咱们干了件大事,终于把追了好多年的风雨阁,彻底端了!”
一听这话,众人高呼起哄,很是高兴。
“这要感谢诸位司使,但是今天,要特别感谢一下,卖了自己为咱们找路的柳惜娘柳司使!”
说着,朱雀招呼她:“柳司使,站起来。”
洛婉清略有些尴尬,在众人注视下站起来,朱雀不满意,抬手一挥:“扔上桌来!”
话音刚落,洛婉清就感觉旁边方直朝她手刀一扫,她下意识往后,方圆紧接而来,周边所有人瞬间封死她的去路,逼着她就跳到了桌上。
她一跃上去,众人大哄,洛婉清没见过这种场面,只能故作镇定,拱手道:“见过各位。”
“这就是柳司使,咱们今年刚进来的,大家以后多关照。来,”朱雀扬手,“举杯,敬功臣!”
说着,所有人一起举杯,洛婉清被塞了个酒碗,她站在高处,看见几百人一起朝她笑意盈盈举杯,回过头时,便见帘后谢恒也举起酒碗,似是敬她。
这氛围感染了她,她想起方才杀过的人,也举起杯子,同所有人一起一饮而尽。
等喝完这一杯,气氛打开,洛婉清被人一拉,方圆拖着她,高兴道:“来,柳司使,今日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