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她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是有些过分残忍。
“容徽,你有见到你的父亲吗?”她咳嗽两声,脸色苍白无血,气息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微弱。
“没有。”
容徽伸手轻抚她的额头。
“为什么?”
桑枝连说话也有些艰难。
他却没有回答她,只是轻抵着她的额头,“那些都不重要了,桑枝。”
这一刻,桑枝根本看不清他那双深沉晦暗的眼。
但她却无端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殿下!”孟衍的声音在层层海浪翻覆间,显得不够清晰。
半透明的结界阻隔着,令孟衍根本无法靠近一步。
“殿下您要做什么?!殿下!”孟衍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但他无论如何掐决施法,都还是没有办法撼动那结界半分。
“容徽?”
桑枝抓住他的衣袖,她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你想……做什么?”
容徽伸手替她拂开挡在脸上的浅发,望着她的目光褪去寒凉,一双眼瞳里好似映衬着清溪月华似的温柔波光。
他弯着薄唇,一张漂亮的面庞因为这样一抹温柔笑意而更加动人心弦,好似月下谪仙一般,乌发白衫,眼眉清隽。
那一瞬,
桑枝听见他低声轻喃,“我救不了你了枝枝……”
他的嗓音清泠,却好似藏着数不清的迷茫与无助。
此刻他无法不承认自己的挫败。
眼见着她生命耗尽,他却始终未能找到有效的解决之法,更没有办法替她分担一丝一毫的痛苦……
“那我,”
他轻轻地吻过她薄薄地眼皮,嗓音里带着几分低哄,“就陪着你走,好不好?”
他眼底藏着的偏执疯狂被这夜色淹没,他略带撒娇意味的声音听在桑枝耳畔,令她陡然瞪大双眼。
反应过来后,桑枝猛地摇头。
她想说话,却被他的手掌捂住了嘴唇。
“殿下!殿下您不能那么做!”孟衍几乎嘶声力竭。
“桑枝。”
容徽像是贪恋着她的目光,他用指腹抹去她眼尾的泪痕,嗓音轻缓,“我知道你为了想让我活着,做了很多的事情,可是桑枝,我还是讨厌这个世界。”
他早就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热切希望。
从十七岁那年开始,一切就都结束得干干净净。
可当她出现,当她是那么努力地想要让他好好活下来,让他发现这个世界上任何值得留恋的一切……她曾说,她想让他快乐。
可她不知道,
他曾留恋过的那第一次场雪,是因为身旁看雪的人,是她。
他难以忘记的那个除夕夜,也是因为,陪着他从旧岁至新年的人,是她。
清晨站在窗前,傻笑着朝他招手,唤他名字的人,是她。
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在意着他的生命,也没有人像她这样,笨拙却又赤诚地带他去认真感受她所看到的这个世界里,最美好的事物。
容徽曾经没有任何在意的东西,也没有在意的人。
也许是孤独太久,他捡了那只在他的窗前冻僵的狸花猫来陪伴自己,却也时刻不停地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获得解脱。
曾经,他只有那只猫。
后来,有一束光照进了他眼前的永夜。
堕落的神明,竟开始有些向往活着。
但那,也不过只是因为她。
“你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他轻轻地呢喃着,下颌抵在她的发顶。
“殿下!您可知道您自毁神格的后果是什么?!您用这样的极端之法来给伤了桑姑娘的那个魔修种下神咒,他是死了,桑姑娘的命也可保,但您便会神魂俱灭,您知道吗?”孟衍大声地喊。
“殿下!您是太子,您不能这么做!帝君还在等着您回去,您不可以!”
也是此刻,桑枝才知道,
原来他口中的生死同赴,不过是他的谎言。
他是想用自己的命,替她博得一线生机。
“骗子……”
桑枝气血上涌,她又吐出一口鲜血来,捶打他胸口的手却是绵软无力,没有丝毫力道。
容徽却俯身抱紧她。
身后的结界似乎有了些将要碎裂的声音,容徽神色一凛,他松开桑枝,回身便往结界处飞身而去,淡金色的气流涌动着,将裂痕修补。
“殿下!”孟衍几乎急红了眼。
他几乎不敢相信,容徽竟会为了一个凡人女孩儿连命都不要。
也是此刻,桑枝在朦胧之间看着容徽的背影,她的眼眶早已红透,泪水晕开,巨石上点缀着的缕缕烛火摇曳着在她的眼睛里成了模糊的光点。
容徽甘愿为她而死。
但她,却不愿他为她而丢了性命。
瞬息之间,桑枝回头看了那一片深沉波涛,她用尽力气站起来,在容徽还未发觉之际,她便踉踉跄跄地往海水里走去。
“殿下!”孟衍最先看清桑枝单薄的身影,他一怔,连忙伸手指向容徽身后。
容徽回头,正见女孩儿一步步地走入海水里。
忽来的浪涛拍打过来,她身形不稳,骤然栽进翻覆的海水里。
容徽瞳孔微缩,他毫不犹豫地飞身过去,落入海水之间,将她从层层波涛之间拽出来,“你做什么?”
他眼眶发红,面露怒色。
可见女孩儿浑身湿透,不住地颤抖着,又在猛烈地咳嗽,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微凉的薄唇亲吻过她的额头,带着几分慌乱,更有些不知所措,“桑枝,你不要再吓我了……”
他近乎哀求的语气,令桑枝的眼眶顿时又盈满泪水。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就这么死了。
但她生的希望,绝不能由他的生命来换。
“你怎么……”
她嘴唇颤抖,“你怎么那么不惜命啊?”
容徽的神情却忽然平静下来,冰冷的海水浸泡着他的衣摆,他额前沾湿的碎发掩去他眼中更多的情绪,他轻柔的吻忽然落在她的耳畔。
那一刻,
桑枝听见他微哑的嗓音传来,“桑枝,你这辈子,会只喜欢我一个人吗?”
少年期盼似的声音,如此动听缱绻。
“嗯。”桑枝轻声应。
她鼓起勇气亲吻他的嘴唇,一颗眼泪顺着她的眼眶落下来,滴在他的衣襟。
“我只喜欢你。”她哽咽着说。
少年像是得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颗糖果,甜得他眉眼都温柔得不像话,他心满意足地亲吻她,“那你一定要一直……记得我。”
最好永远,都不要忘了我。
在这个世上,是你发现我,救了我。
我希望你,也最好永远喜欢我。
他的眼眶微湿,在亲吻她的同时,淡金色的流光便在他的手中凝成了一把短匕,下一秒便被他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的胸口。
鲜血在他的胸口晕染开来,就好像是曾经的桑枝在浴缸里发现那个少年手腕上深刻的伤口处流淌出来的血液,殷红刺目。
“容徽!”桑枝几近失控,她的鼻腔,嘴唇,甚至是耳朵里都有血液流淌出来,她躺在他的怀里,再也没有办法多说一个字。
而他拥着她,指腹摩挲着她的眉眼,像是带着无尽缱绻难舍的贪恋。
他抹掉自己唇角的血迹,俯身轻轻对她说,“枝枝,如果你还能活着,那你就答应我,要好好的活下去,如果不能……”
他抱紧她,鼻尖抵着她的鼻尖,他弯起眼睛笑着说:
“那,你也不要怕。”
“我陪着你。”
“或许你并不知道,比起活着,我更想,跟你一起死。”染了血色的唇更令他此刻的容颜多添了几分难言的风情,像是一个伪装许久的疯子终于肯将自己卑劣的一面撕破给她看。
曾经也有阴暗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闪即逝,他想要将犹如阳光一般,又似白纸一般纯粹的她拉入他的地狱里,消磨掉她身上所有关于阳光的味道,让她彻底沦为跟他一样的人才好。
因为他是如此嫉妒她的纯粹,嫉妒她轻易地拥有了那许多他曾经从来都不曾拥有过的爱与光明。
“可我舍不得……”
但那到底只是某一瞬间不可理喻的想法,他到底还是舍不得那样对待她,更舍不得在她的那双眼睛里从此再也看不到清亮的光影,也绝不忍心让她变得同他一样。
就好像她是那么努力地想要让他活下去一样,他也想让她快乐。
他舍不得伤害她分毫,更甘愿为她收敛自己所有的阴暗面,在她眼前尽量活成她最喜欢的模样。
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只要能让她永远喜欢他,只要能让她留在他身边,就已经是再好不过。
“枝枝,不要哭。”
他吻过她的眼尾,扬唇对她笑,眼眶泪意闪烁,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
这夜月华如练,
遗落人间的神明,怀抱着他心爱的姑娘,沉入了深深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