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雍忙俯首,又看向细柳怀中的罐子:“山主怀中这是……”
“老山主的骨灰。”
细柳低眼,说道。
“什么?玉山主她……”柏怜青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细柳怀中那个漆黑的陶罐,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早该知道的,玉山主先前传信给我,问您的消息,从那以后,就再无音信了……”
柏怜青的眼睑红了。
苗平野的坟墓就在后山,细柳将玉海棠与他合葬在一块儿,又在墓碑上,用细柳刀刻下她的名字——程芷絮。
惊蛰动也不动,看着墓碑上新刻的名字,他想起锦屏山,想起那些从山崖上滚落下来的碎石。
乌布舜与雪花、舒敖就站在一边。
“孩子,别难过,”乌布舜看着细柳,说,“芷絮活着的时候,总是因为自己肩上的责任而感到痛苦,她如今其实是解脱了。”
后山草木茂盛,各色的野花开遍山野,几只蝴蝶掠过碑上,舒敖的目光追着它们远望,说:“在我们苗地,我们信奉人的□□会死,但灵魂是永远不会死的,嫂嫂和大哥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活着,只是我们看不到他们。”
细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墓碑,她知道,生离死别,在姨母与师父之间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陈宗贤残害庆元盐商钟家满门性命,陷害周昀,勾结外敌,结党营私,桩桩件件,皆是重罪,是死罪,新皇大军入城的当日,陈宗贤便被李酉亲自带人捉拿,押入诏狱,如今大理寺清查旧案完毕,经由内阁议定,判陈宗贤、王固,以及庆元巡抚,庆元布政使四人,以及一干牵连其中的白苹洲官员五日后一同处斩。
至于那最先掀起那桩庆元盐政贪腐案,谎报贪墨数目,行党争之实的杜元恕,哪怕他早已不在人世,景宁皇帝亦下令削去其子孙在桂平莲湖洞的所有荫泽,抄没全部家产。
除了杜元恕,还有更多当初插手此事的莲湖洞人被大理寺审查,被问罪。
陈宗贤在诏狱中听闻这道旨意,却低声笑起来:“党争是禁不了的,哪怕没有白苹洲,哪怕没有莲湖洞,还会有其它什么洲,其它什么洞,人都是这样,一个人的能力有限,那便结合更多人的利益,为了不同的利益,人们始终要争,始终要斗,这是人欲,是本能,是烧不尽的业火。”
“你既然知道人欲乃是无尽业火,又为何要引火烧身?”
牢门外,架子上烈焰灼烧,曹小荣方才宣读完旨意,听见这道声音,他回过头,只见那身穿银灰色圆领袍的年轻公子被一众侍者簇拥而来。
“小陆大人。”
曹小荣笑著作揖。
“曹掌印。”
陆雨梧朝他轻轻颔首。
牢门内,陈平就待在陈宗贤身边,警惕地望着外面那陆雨梧,而陈宗贤的神情却异常平静,他对上陆雨梧的目光:“你就没有人欲?”
“没有人欲,便不是人,而该是圣贤,是神仙。”
一道牢门之隔,陆雨梧看着他:“诚如你所言,世上大多人皆因利益而分分合合,党争也许根除不尽,如同天总会下雨,只要下雨,这世上再清澈的江河也会浑浊,天生万物,相生相克,黑与白从来都并不泾渭分明,我也不求那个。”
陈宗贤冷冷地凝视这个过分年轻的后生:“那你求什么?”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陆雨梧声音沉静:“我只求守住自己,不偏不倚。”
“天真!”
陈宗贤猛地站起身,束缚他双手双脚的镣铐发出森冷的声响:“陆证天真了一辈子,如今换了你,也是一样的天真!圣贤之道,教化于人,可这些放到官场当中却并不适用,凡是当官的,哪个口头心头不念着那些道理?可你猜他们是为什么念着那些?因为圣贤书是踏脚石,是青云梯!”
陈宗贤抬起手来:“圣贤之道从来不是被捧在手里的,而是被人用来踩的!当官的想踩它,那些还没入仕的秀才举人哪个不想踩着它往上爬?”
陈宗贤低低一笑:“何为圣贤?石阶而已,只有傻子才会入心!”
“你不曾入过心吗?”
陆雨梧定定地看着他。
陈宗贤猛然一滞。
“我曾听我祖父说过,你年轻时在地方上做官,爱民如子,当地的百姓都称你为青天,后来你得赵籍赏识,才从地方上到了燕京。从农人之子到一国次辅,至今你也不过才五十来岁,哪怕你妻弟在江州勾结乡绅以天灾造人祸,兼并百姓田地,江州父老也无一人疑你,他们以为你被你妻弟蒙蔽,以为你被你妻子蒙蔽,他们不知道你那所谓贫瘠的,长不出好苗的田地里埋着数不清的银子,不知你清苦的表象之下,实则欲壑难填。”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眼中只见方寸,只有白苹而无天下?”
“难道你们莲湖洞中只有一个杜元恕?难道要我放开手,任由你们残害我白苹中人?”陈宗贤脸颊上经年的伤疤颤动,“难道要放任这朝野上下皆成你莲湖洞的党羽吗?那我白苹出身的士子还有什么出头之日?我从来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大局!”
“什么大局?”
甬道尽头,纷杂的步履声响起,一道清越的女声随之而来。
银饰碰撞的清音响起,陆雨梧转过脸,盆中烈焰跳跃,映照那紫衣女子腰间银饰雪亮凛冽,而她身边,则还有一个黑衣少年。
细柳走近,与陆雨梧相视一眼,随后她看向牢门内:“为了你所谓的大局,失妻失女也在所不惜是吗?”
一句“失妻失女”,犹如利刃般,骤然狠狠刺入陈宗贤的胸口,他眼睑一抖,干裂的嘴唇也颤动起来。
“陈宗贤,你可知我是谁?”
细柳一双冰冷的眸子凝视他。
陈宗贤抬头,目光却落在她身边的惊蛰身上,定住了,仿佛再也不会挪动了。
惊蛰亦看着他,抿紧嘴唇。
陈宗贤的嗓音透着沉沉暮气:“我老了,忘性却没那么大,若早知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先杀了你。”
细柳淡声:“你不是曾经威胁过侯之敬,让他杀了我吗?”
这一瞬,陈宗贤猛地将目光挪到她身上,他脸颊的肌肉细微抽动,牵连着他凹凸不平的疤痕更加狰狞:“你……”
“在成为细柳刀的主人之前,”
细柳手指摸着腰侧的刀柄,她对上陈宗贤不敢置信的目光,“我叫做周盈时,我爹是前庆元巡盐御史——周昀。”
“不可能……”
陈宗贤踉跄往后退了两步,那陈平连忙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死死地盯住细柳:“绝不可能!”
可是,陈宗贤看着她那双清冷的眼睛,一股深寒却顺着他的后脊骨往上不断地爬,他忽然想起玉海棠对她的奇怪态度。
他嘴上说着不可能,心中却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压得他喘不过气。
“噌”的一声,刀光一闪,牢门锁链落地的刹那,细柳几步跨入牢门中,惊蛰见状,下意识地喊了声:“细柳!”
牢门内,陈平猛然挡去陈宗贤身前,袖中一双纤薄的寒光闪烁,骤然抵住细柳的刀锋。
昏黄的火光中,
惊蛰双手抓住牢门,看清陈平袖中探出的东西,赫然是一双短钩,那双钩有些独特,钩背开了锋,打磨得十分纤薄,如细线一般,却十分坚硬锋利。
“……是你?”
惊蛰瞳孔陡然紧缩,他嘴唇发颤,紧紧地盯住陈平:“竟然是你?”
细柳垂眸瞥了一眼陈平手中这一双短钩,她运起内劲一刀擦过短钩,侧身刺向他腹部,陈平的功夫并不像他从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庸,但因为李酉先前重伤了他,他并不能利落地躲开细柳攻势,此时,一枚飞刀破空袭来,正中他肩骨。
陈平吃痛,踉跄后退,后背抵上墙壁,惊蛰快步奔入牢门中,一手猛按陈平肩骨中的飞刀,陈平不由痛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惊蛰眼眶泛红:“陈平你说!我爹是不是你杀的!”
飞刀上的毒,令陈平浑身无力,他握不住双钩,也抵抗不了,只能感受到那枚飞刀深深扎进他的骨肉当中。
“是我让他杀的。”
陈宗贤的声音忽然响起。
惊蛰一瞬看向陈宗贤,他脸颊的伤疤丑陋极了,惯常会梳理整齐的头发也乱蓬蓬地披散着,惊蛰看着他,心中升起一种仿佛自己从未认识过他的错觉:“……为什么?”
陈宗贤垂着眼帘,并没有看他:“他是先太子的近卫,他插手了汀州的贪腐案。”
“那你为何不连我一起杀了?”
惊蛰松开陈平,几步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你为何不杀了我?你不是喜欢斩草除根吗?你不是这么对细柳的吗?你为什么不也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