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府中一间门窗紧闭的室内,几盏灯烛燃着,花懋怀中抱着一个皮肤彤红的婴孩,神情焦急地望向那道墨绿色的帘子:“人还没醒吗?”
“老爷不必担心,大夫已经看过了,若丹只是生产太累,才昏睡了过去,方才汤药也喂了,应该很快就能醒的。”
花懋的妻子吴氏拍了拍他的手臂,算作安抚。
外边正说着话,那道厚重的帘子内忽然传来婢女的声音:“老爷,夫人,堂小姐醒了!”
花懋身为男人是不方便进去的,他连忙将怀中的婴孩交给吴氏,婢女打帘,吴氏立即抱着孩子走了进去。
“若丹,快看看你的孩儿,是个小子。”
吴氏走近床前,将襁褓中的婴孩放到她身边,花若丹脸色苍白,满鬓都是汗,乌黑的浅发湿润地贴在她颊边,她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起初她神情茫然,听见吴氏的声音,才猛地看向身边的婴孩,她眼眶一下红了,脸颊贴过去,却又猛地抓住吴氏的手:“婶婶,外面怎么样了?先生……叔叔说先生来了?”
外头正乱得很,也许是太过忧心所致,花若丹这孩子生了许久都生不下来,正是凶险的时候,花懋在外头忽然说细柳姑娘回来了。
室内花若丹听了,不知怎的又有了力气,竟将孩子生了下来,接着她很快昏过去,到此时方才真正清醒。
吴氏也不知是不是被外头的兵祸吓的,眼圈还是红的,看着花若丹拉她的手,她有些支支吾吾的,花若丹心中陡然一沉,她立即望向那道帘子:“叔叔!您快告诉我,先生和陆公子怎么样了?”
花懋叹了口气:“细柳姑娘和陆公子他们两个引反贼奔出城去了。”
“就他们两个?”
花若丹呼吸一紧。
“就他们两个。”
花懋说。
昏黑的室内,烛火映照花若丹一张苍白的脸,她猛地支起身来,掀开被子,吴氏连忙去按她的肩:“若丹,你这是做什么?你才生产过,又是难产,险些命都没了,快躺下……”
花若丹一边挣扎,一边摇头,她喃喃着:“我要去救先生……”
“我要去救先生!”
她浑身没力,挣脱不开吴氏的手,眼眶红透,喊道:“叔叔!姜变留给我的人呢?您让他们来,让他们跟我去救先生!”
“若丹,你不要激动,”花懋在外面连声安抚着,喉咙却忽然哽了一下,“细柳姑娘和小陆大人心怀大义,他们引开那么多的反贼,是为了咱们,为了整个汀州城的百姓,咱们若能活得下去,就得活下去,这样才算不辜负他们……”
花若丹的肩膀忽然塌下去。
她坐在床沿,被汗湿的长发披散,赤足踩在地面,她感受到一种无边的冷意,床上的婴孩在哭,她也哭。
吴氏用手帕捂住脸,颤着声音说:“却不知咱们,还能不能活。”
室内一片愁云惨淡,花懋在帘子外站着,也不说话了,这时,门外却传来管家的连声呼喊:“老爷!老爷!”
花懋走过去,婢女立即将门开了一道缝,管家从庭院里急匆匆地跑来,脚下一个没注意,在石阶上跌了一大跤,他没工夫喊疼,人还没爬起来便先冲门内的花懋喊道:“老爷!援军来了!来了三路人马!”
这是管家这副嗓门儿有生之年最大的一回,不止是花懋听到了,连房中的花若丹与吴氏也听到了。
吴氏立即止住了眼泪,欣喜地望向那道帘子。
“果真?”
花懋将管家扶起来:“你说有三路人马,都是哪里来的?”
“一路是原本在南州跟反贼纠缠的南州总兵,一路则是被招安的反贼,他们跟南州总兵大人一块儿将被反贼占领的南州给夺了回来!还有一路,是大樊总督,谢宪谢将军!”
管家脸上的擦伤也挡不住他满脸的喜色:“老爷!月前,五皇子殿下突破崇宁府防线,攻破了燕京城,如今,谢将军是奉新皇之命前来平定东南的!”
“新皇……”
花懋精神一振。
鲁林忠自以为坐拥数万兵马,再加上邹复这样的助力,汀州城唾手可得,因此,他才放心让那么多人去追陆雨梧与细柳,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仅仅不过一个时辰,局势陡然扭转,三路人马如神兵天将,而前有何元忍,后有三路大军,一时之间,他竟成了瓮中之鳖。
鲁林忠手下的反贼投降的投降,被杀的被杀,何元忍一刀斩下鲁林忠的头颅,而那临昌卫兵统领邹复则被陆青山诛杀。
云销雨霁,厮杀声止,城南却猛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百姓们不再瑟缩一隅,他们跑出来,跑向城门的方向,踏过满地血水,欢迎援军入城。
雨虽停了,但湿润的雾气还没有散尽,整个汀州城朦朦胧胧的,雪花与舒敖扶着乌布舜顺着人潮往前走,舒敖四下张望,看到很多的尸体,有反贼的,也有官兵的,市廛店肆损毁无数,河中是冲不淡的血色。
“惊蛰!是惊蛰!”
雪花忽然大声喊道。
舒敖与乌布舜同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黑衣少年正扶着重伤的何元忍,也许是听见了雪花的声音,他一下回过头来,人海重重,他看见雪花,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衣襟,一条碧绿的小蛇便顺着他的领口探出脑袋,哪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但小蛇似乎还是嗅闻到了雪花身上独特的香料味,它抬起脑袋,望向她的方向,轻吐蛇信。
“将军来了!”
“将军来了!”
最先是官兵喊的,于是清理街边狼藉的所有官兵都停下来,训练有素地退至道路两旁,城门口又是一批军容整肃的官兵整齐开道,百姓们激动地喊:“将军来了!”
所有人都望向城门,漆黑兵甲簇拥着谢宪将军入城,那谢将军手中一把建弘皇帝御赐的斩马刀在彩彻区明的天幕底下泛着银色的鳞痕,而在他身后,则是一双男女并辔而行,他们浑身浴血,缓缓行来。
那年轻男人一身青色的官服又是破损,又是血污,但满城的百姓依旧认出他:“那是小陆大人!”
“小陆大人还活着!”
百姓们更加振奋,好多人跪下去,哭着喊:“小陆大人还活着!”
千万呼喊声中,惊蛰看着那并辔的男女,他整颗悬紧的心忽然落下去,眼眶却红了。
“公子……”
陆青山领着所有陆家的侍者飞奔过去:“公子!”
太阳露出真容,城中风烟散尽,细柳与陆雨梧下了马,见惊蛰不说话,只抹泪,细柳看着他:“哭什么?”
惊蛰有点压不住哭腔:“怕你们真死外边,怕我还活着,却找不到你们的,你们的……我连我爹的,都找不到。”
他不再认为,他母亲当初从燕京接回的骨灰是他父亲沈芝璞的了。
细柳愣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细柳姐姐……”
雪花跟舒敖扶着乌布舜过来了,细柳看向他们,雪花也哭得跟惊蛰似的,乌布舜看着他,又看向被陆青山等人围在后头的陆雨梧,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只有舒敖不说话,那么高大魁梧的一个男人,紧紧地绷着下颌,只是紧紧地盯着细柳,眼睑有点红。
细柳对乌布舜与雪花点点头,随后对上舒敖的目光,周遭人声翻沸,那是喜悦的,激动的声音,而她看着舒敖,好一会儿,唤:“阿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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