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中忽然死寂。
岑副将与那几个谭应鲲的亲卫皆惊异地望向细柳,如今燕京的那把火越烧越旺,大有蔓延西北之势,纵然他们私心谁也不想大将军回去,却也依旧被这女子一番离经叛道的言辞给吓了一跳。
惊蛰早习惯了细柳的语出惊人,他见这军帐中气氛陡然凝固,便连忙找补了两句:“所谓话糙理不糙,谭大将军忠君爱国,可奈何也不能将自己的这副赤胆忠心硬剖出来给君父看啊?真剖出来,人也死了,还是憋屈死的。”
那岑副将剑眉一拢,想了想,说:“大将军统领西北全境兵马,这么些年来,若不是陆证陆公在朝廷上撑着,不知多少人担心您勇略震主,想着给您扣些不忠的帽子,如今陆公走了,又是郑阁老在燕京撑着,可如今朝廷里是风声鹤唳,皇上偏信奸佞,便是郑阁老与蒋阁老也挡不住皇上的这道谕令,皇上这是哄着您回去,若您真回了燕京,等着您的不定是什么呢……”
“咱们跟达塔人打了这么久,如今他们方露颓势,若此时您回去了,朝廷再换一个大将军过来,这一来一去,多少战机生生贻误,咱们咬着牙生啃下来的优势,也许瞬息便没了。”
“咱们在陇坡布防,不就是想趁着达塔人没喘过气,一举攻下万霞关吗?”
岑副将说着,复又抱拳:“大将军!万霞关是咱们大燕的!万霞关的子民还在受达塔人奴役!无论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他们那些蛮夷从未更改过他们骨子里的傲慢,当年万霞关失陷,十二万燕人百姓死于他们的屠刀之下,只剩下关口几万燕人沦为他们的奴隶,大将军……您不是说,万霞关遗民还在盼着我们吗?”
细柳听着岑副将这番话,手不由握紧腰侧刀柄。
谭应鲲依旧端坐椅子上,眼底神光微动。
“不管皇上在不在乎他们,也不管朝廷里有多少人忘了他们……大将军,您不是说,咱们得记着他们吗?”
岑副将沉声说道:“咱们方才扭转两国战局,难道要眼看着良机错失,要让咱们的国土还踩在他们那些蛮夷的脚下?”
岑副将的声音越发激烈,谭应鲲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他身上的盔甲碰撞几声,发出森冷轻响。
“好了岑佑德!”
他抬起锐利的双眸,神情沉冷:“老子说过什么老子没忘!用不着你来提醒!”
这时,军帐一声号角响起,四方角上几个了望台紧接着吹出更尖锐的号角声,一时响彻整个博州大营,谭应鲲与岑副将等人闻声俱是脸色一变,一名亲卫立时掀开毡帘出去,只见营门口数名斥候策马入营,大声嘶喊:“敌袭!”
“陇坡敌袭!”
亲卫才转身要回禀,却见谭应鲲掀开帘子出来,头上甚至已经戴好了头盔,岑副将与细柳也走了出来。
清晨的博州大营,不见慌乱,唯有整齐肃穆的守兵们在青灰的天光底下,静默地望向他们的大将军。
这是谭应鲲多年训练有方的结果。
此军营地处博州城外,是谭应鲲为博州城设立的最后一道防线,乃是后方所在,另有几大营分守浓河,羊山,而更多的兵力则在与万霞关隔原而望的陇坡,与达塔大军对相峙。
“波穆尔怎会突然发起突袭?”
波穆尔便是达塔主将的名字,岑副将拧着眉头,看向谭应鲲。
木架子架着的火盆烈焰冲天,映照谭应鲲肃穆的神情,他招来亲卫牵马,随后朗声道:“传令浓河,羊山大营二位统领,警惕敌袭!”
“是!”
传令兵大声应和,随即军营四方角几个了望台鸣镝齐发,整整二十一发,这便是西北大营迅速传递给浓河大营,羊山大营的警惕信号。
谭应鲲很快上了马背,见岑副将也要跟来,他便立即说道:“天惠,你我都知道,波穆尔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主将,若不是深思熟虑,他绝不会轻易动手,你不要跟我去陇坡了,你现在就去浓河。”
天惠是岑副将的字,岑副将抱拳领命,却又抬头:“那羊山呢?”
谭应鲲才要说些什么,却听那道女声落来:“大将军若信得过我,我愿去羊山。”
谭应鲲看向那个女子。
自细柳来到博州大营,她虽未真正涉足前陇平原的战场,但她却比他的斥候还要灵敏,领着她那帮人策马出去,总能准确地探到达塔人的动向。
“那就拜托姑娘了!”
谭应鲲也不多犹豫,将自己的令牌扔给她道:“羊山大营的王统领你见过,你去了给他看这个就是!若有异常,千万来报!”
“大将军放心!”
细柳见惊蛰飞快牵来了两匹马,便立即翻身上马。
岑副将拉住缰绳,转头对近前的任千总嘱咐道:“任松,守好大营,不可松懈!”
任千总本是岑副将麾下,他闻言立即俯身抱拳:“是!”
一时间,数匹战马踩踏烟尘,冲出营门外去,又分为三路,各自往各自的方向疾驰而去。
博州大营安静下来,守兵依旧肃立,保持着十分的警惕。
那名留着八字胡的副尉看任千总仍在望着营门口飞扬的尘灰,他转过脸,那军帐前仍立着两个玄衣男子。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风沙几乎快要擦破人的脸庞,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与云雾交织成神秘的景色,细柳与惊蛰并辔疾驰,两千帆子紧跟其后。
突兀的竹哨忽然响起。
尖锐的声音绵长极了,细柳一拽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停下来,惊蛰与一众帆子都与她一同回过头去。
只见远处一点黑影如墨,越来越近,逐渐显露出那马背上的人的真容,他近了,便立即拉拽缰绳停下,下马跑到细柳面前俯身作揖:“山主!鱼上钩了!”
惊蛰一手摸着马鬃,闻言不由挑眉:“细柳,咱们这些天不给吃,不给喝,卯足了劲折腾阿赤奴尔岱,终于是钓着这条大鱼了!”
这几天夜里,几乎整个博州大营的守兵都听过那军帐中的囚犯扯着嗓子干嚎惨叫,他们私底下都将细柳唤作女修罗。
议论她这位东厂出身的女千户,刑讯的手段多得很,说不定是在军帐里剐那蛮人的皮肉玩儿呢。
甚至有人作赌,看那蛮人被剐多少刀才会咽气。
“他们往哪儿去了?”
细柳问那帆子道。
那帆子神色有些怪异,如实说道:“他们……也是往羊山的方向,只不过避开了这条道,估计是怕与您撞上。”
“什么?他们也去羊山?”
惊蛰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羊山有王统领驻守,他们哪有机会从那里跑?”
寒风呼啸,吹起细柳耳边的浅发,她神情凝重许多:“谭大将军与波穆尔是老对手,他了解波穆尔,波穆尔忽然发起突袭本就反常,若阿赤奴尔岱可以从羊山逃脱,那么羊山那边就不简单了。”
她立即道:“你去陇坡,传信给谭大将军!”
“是!”
那帆子领了命,立即骑马转身跑了。
细柳心中一直突突地跳,她不多作停留,领着惊蛰与一众帆子迅速朝羊山方向赶去。
羊山如其名,山廓似羊,陡峭险峻,羊山大营便是驻守于羊山之下,防备达塔人,此时羊山大营了望塔上连发十九鸣镝,整个大营的守兵都倾巢而出,在羊角岭与突袭的达塔蛮人正面交战。
号角连声,响彻周天。
“放!”
传令兵一挥旗,万箭齐发。
达塔骑兵匆忙抵挡,不少箭矢正中马身,战马倒地,嘶鸣不断,两方奋力拚杀。
“狗娘养的蛮子!来啊!给老子杀!”
王统领浑身都是蛮子的血,显然是杀红了眼,他扬起手中长刀,一声令下,所有兵马尽随他杀去。
士气,因为将士们的震声呼喊而有了具象的表达。
细柳赶来羊山不见王统领,羊山大营中只剩几百守兵与一些伙夫,她招来一名将士,将谭应鲲的令牌给他看了,也不等那将士抱拳行礼便抓住他衣领子:“达塔人来了多少?”
“我等奉命留守大营,并不知晓羊角岭的境况。”
那将士说道。
细柳拧着眉松开他,忽听一阵竹哨声响起,她立即看了身边的惊蛰一眼,一时间,惊蛰与两千帆子全都奔出羊山大营。
日光冲破淡薄的雾气,在天边显露炽烈而盛大的真容,一行两百来人簇拥着骑在马背上的两人循着一个方向疾驰。
为首那人身着朱衣黑甲,身形高大,他眼见并辔而行的人身子一歪,便立即扶了他一把:“岱王子,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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