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轻的疑虑被电影的配乐打断,他把注意力放在幕布上面。
只集中了不到十分钟。
“宗技术,你觉不觉得放映厅的温度比外面低多了啊。”陈子轻的黄球鞋碰了下宗怀棠的,很小的声音轻微打颤,“有点冷。”
宗怀棠踢开他的鞋子:“没感觉。”
“怎么会呢。”陈子轻不自觉地离宗怀棠更近些,嘴里呼出橘子味,“真的冷,你看我胳膊上的汗毛都……”
话没说完,眼前一黑。
一个褂子砸过来,掉在他头上,带着干净的茉莉肥皂味,他怔了怔,默默把褂子两边拢了拢,用长袖子在他下巴底下打了个结。
把脑袋整个包了起来。
还是冷。
陈子轻把打的结解开,拿下褂子哆哆嗦嗦地穿上。他的另一边有叽里呱啦声,两个同志在讨论电影剧情,一直在呱啦,一直呱啦。
坐在前排的人都没有谁说一下,他也就不张那个口。
电影到后半段,陈子轻冷得受不了,皮下血管里的血液流动速度都像是慢了下来,浑身关节要僵了,他推推坐在外面的宗怀棠:“我出去一下。”
宗怀棠抵着前排椅背的长腿侧了侧,陈子轻急着到外头去,一下起猛了,身子晃动着去找支点。
他扯住了宗怀棠的头发,指尖勾住。
宗怀棠“啪”地拍掉他的手,轮廓模糊辨不清生了多大的火气,嗓音压得极低:“你搞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
陈子轻制造了杂音,周围没有哪个在椅子上乱动,或者好奇扭头看过来的,他们全部直直面向幕布,都对剧情十分投入认真,他拢紧过长的褂子,手缩在能唱大戏的袖子里,匆匆离开了放映厅。
就算没把电影看完待到最后,陈子轻还是感冒了,不发热,就觉得冷。
钟菇把在家煎好的中药带到他宿舍,用搪瓷大饭桶装的,外面包着两块毛巾,倒进缸子里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陈子轻裹着被子靠在床头,缸子垫着毛巾被他握住把手端在怀里,他舀一勺中药吹了又吹:“我怎么会冷到呢,那么多的人在一起新陈代谢产生热量。”
钟菇把饭桶盖上:“人还好啊。”
陈子轻小口喝下勺子上的中药,还好?都坐满了。
这次不止他一个,还有别的同志也倒下了,应该是跟他一样抵抗力差的。
坐他旁边的宗怀棠就什么事都没有,来找他拿褂子的时候还问他有没有把褂子弄脏,在得到他的答案以后都不信他,当着他的面把褂子里外前后检查翻找了一个遍。
“你把褂子放我这,我给你洗了,保准不留下我穿过的味道。”陈子轻实在是心烦。
“你的味道?”宗怀棠的鼻尖蹭上褂子布料,“我说怎么有股猪崽子味。”
陈子轻捶胸口。
宗怀棠似是关切:“你有心脏病?”
陈子轻狠狠瞪他,牙咬紧,眼皮泛着略深的红色。
“哎哟,我们向师傅要掉珍珠了,可真脆弱,惹不起。”宗怀棠笑着把褂子搭在肩上,无赖样又带着满身风流走了。
然后又折回来,站在门口往陈子轻的床上扔了两个小纱布袋子。
里面装的是生姜沫子,炒过的,烫手。
“是给我捂的吗?放脚底心的对不对。”陈子轻当时感动到了,他抛开那些哀哀怨怨,热泪盈眶地说,“宗技术,你人真好。”
结果宗怀棠来一句:“谢错人了,汤小光弄的。”
陈子轻的思绪回笼,他的鼻子不通气,说话嗡嗡的,脑子也嗡嗡的:“钟菇,我多喝一碗是不是就好得快?”
“药不是糖水,有剂量的,可不能乱喝。”钟菇狐疑道,“你是要做什么吗?”
陈子轻拿着勺子在缸子里划动,不就是运动会。
“向宁,你淌鼻涕了。”钟菇揪卫生纸给他,“快擦擦。”
陈子轻接过卫生纸把鼻子擦得通红起皮,没什么精神地一勺一勺喝完了中药。
钟菇拿走空缸子,拇指随意揩掉边沿的灰黑药汁:“你要不要上个厕所?”
“不上了。”陈子轻被子里的脚上套了袜子,中间塞着纱布袋,一股一股的热流从脚底往上窜。
在一缸子中药的配合下,体内的寒凉好像被驱赶了一部分。
陈子轻滑到床上,睡一觉起来没准就好了。
钟菇看着他的情况心里纳闷,怎么感觉他比脑瓜受伤那次还要严重,不合理啊,她等他睡了,就把大饭桶收起来挎着包去看了几个同志,他们都是差不多的症状。
不会是中邪了吧?
钟菇问了问,都说没做什么没去哪,就看了电影。
这就怪了。
她和一些人也看了,啥事都没有。
钟菇摸不着头脑,她去她哥的宿舍,叫他夜里上去看一下向宁,万一突然烧起来了身边没个人,脑子会烧坏的。
钟明在桌边缝工装服掉了的扣子,粗黑的大手拿着阵线,一阵一阵穿过劳动布,他不作声。
钟菇推他:“哥?”
钟明绷着粗犷的下颚线条:“你知不知道他……”
钟菇拿笤帚扫扫地:“什么?”
钟明难以启齿,实在说不出来,他抹了把脸:“没什么,你回家吧,晚了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的,流氓见到我就跟老鼠见到猫一样。”钟菇不放心地叮嘱,“别忘了我说的事,向宁睡着还打冷颤呢,挺难受的。哥你一定要去啊,我明儿要问他的。”
钟明把扣子缝紧,拽掉多余的线,他去床上躺着,手枕到脑后,没脱鞋,腿伸在床尾外沿上。
宿舍八人间,四人一个屋,另外四人在帘子那边的屋里,每个屋子都是上下铺两张床,钟明在前屋的下铺,这会儿有几个室友在后屋拉起窗帘煮面条加餐,问他要不要吃点,他说不用。
钟明爬起来坐了会,又躺回去。
“煮个面放的多少蒜,路过的蚂蚁都能熏吐。”
孙成志推门进来,搓着鼻子骂骂咧咧:“得亏老李这几天不查房了,不然锅藏屁眼里都能给挖出来。”
“师兄,你这就躺下了?”孙成志把饭盒端到钟明床前,“快看我带回来的是什么好东西!”
钟明睁眼看了下,饭盒里头有蒿子粑。
不知道孙成志从哪个宿舍摸到的,有好几块,粑里夹着五花肉粒,闻着香,吃着更香。
虽然现在正是蒿子旺盛的季节,但能舍得在和面时放肉的家庭并不多。
“从哪拿的还哪去。”钟明严肃喝斥。
孙成志一屁股坐到桌边的椅子上面,他丢下饭盒,摘掉八角帽,用手指顶着转起来:“还啥啊,你教育过我以后,我就不到处拿了,这是人给我的,我不要就是不给面子。”
钟明的面色没有缓下来。
“真的是给的。”孙成志无奈地说,“师兄你要是不信,我把人叫过来。”
钟明提出质疑:“有肉的,还能给你几块?”
“感情好嘛。”孙成志油头滑脑,“非要给我,我有什么办法。”
钟明翻身背过去。
孙成志嬉皮笑脸:“师兄,蒿子粑还是热的,来块儿?”
“你自己吃吧。”钟明说。
“那我把你那份留着。”孙成志一口气干掉两块,剩下的没动,他扣上饭盒盖子,把饭盒放到柜子上面。
后屋的室友们闻着味儿过来,挤闹着要尝两口蒿子粑。
“去去去!”孙成志指着饭盒,“还剩三块,我数了的,形状大小我也看仔细了,要是少一块或者被掐了个角,那就等着我的鞋底板子!”
他可以抢别人吃的,别人不能碰他的。
室友们习惯了,他们嘴贫两句过了个瘾,回去继续吃面条。
孙成志靠着门框抠下巴上的小肉球,耳朵一动:“小师弟又拉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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