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北……你相信我吗?”
在血红而暗沉的世界里,眼皮像是灌了铅,意识的重量无限沉坠,思考已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什么?”项北问。
“我是说,你还愿意相信我重黎平章吗?在这么多年的欺瞒之后。”
项北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沉默并非不想言语,而是意念的对话,也需要他积攒很多的力气。
他在骄命的刀下一次次奋起,终似岸边已经离水的鱼。
徒劳扑腾,身老命竭。鳞飞血尽,只是吊着一口气在。
“我从来都知道你是谁。”项北说。
重黎平章的声音,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怎么知道的?”
“……我随便猜一猜。”项北说。
“对不起,这么多年——”
“你有你的隐秘,我也有很多时候,希望你回到屋里,关门锁窗,不要注视我的人生,所以才有这枚将你推进城门的钥匙。”项北艰难鏖战,换过一口气来,一下子说了很多:“现在我独自站上城头,并非是你已不值得信任,而是不想她窥探你的过往,晾晒你最深的心思。每个人心底都有几两龌龊,无法拿出来称量。我只知道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伤害我,但你一次都没有那样做。”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
“我相信你。”
“我其实没有那么值得相信……”
“我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与我朝夕相处的时间,胜过史书上的一段文字。我相信我心里的感受,胜过我听到的他人的定论。我相信你,前辈。”
那个跟小伙伴玩捉迷藏,躲到深山里的七岁孩童,那一天并不知道,小伙伴们找一圈没找到他后,都已经各自回家去了。
他藏啊藏,藏到月上中天,太阳又升起。
厉害的是他藏了很久。
难过的是没人发现他藏了很久。
那一天他自己包扎好意外受伤的手掌,闭上眼睛缩在山洞角落沉沉入睡。
直到第二天醒来,睁开重瞳,才看到划伤手掌的那枚骨片里,有一缕残魂。
那时候他雀跃地笑,喊了一声“前辈!”
他不是胆子大,他只是太孤独了。
也正是这一声,让正犹豫着要不要夺舍一个孩子的重黎平章,放下了恶念,从此成为他的“老前辈”。
此后风雨这么多年。
重黎氏族的最后一个大蛮,就陪着那个孤独的孩子,成长为今天的车骑将军。
正是这一句“相信”,才叫项北明明早就猜出了重黎平章的身份,却从来不言。
重黎平章知晓这孩子心眼明亮。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露出了破绽,也或许破绽太多,他不曾真正对项北设防。
重黎平章有很多话想说,他有他的人生经验,他有鬼山建国的野望,他有万丈雄心,许多的遗憾。
但最后他只是说——
“那么就这一次,把身体完全地交给我。”
在那一座孤独的杀城里,独据城中的项北,向后仰倒。
他不是放弃了,他只是太累了。
他只是……相信。
烈煌沙漠,凤鸣于雪。
朱虞卿引军结阵,双手青筋暴起,力透凭栏,神识几乎是以爆炸的方式轰鸣而出……乃有炎凤,飞灼其华。
楚国最精锐的军队,以八千人成阵,合炎凤战车之力,咆哮在风雪中。
这是实实在在的洞真层次杀力,真正有了干涉战场的表现。终不似韩厘之死那样轻描淡写,伍晟之亡那样无足轻重。
骄命仍然是面无表情地抬刀,在压下盖世戟的一瞬间,合身入风雪,刀光翩如白蛟,与炎凤同游。
龙凤交错一瞬间。白芒如虹,长空倒挂,她已返身折回主战场,再次斩向摇摇晃晃的项北。
在她身后,焰光点点,融雪而落——是一瞬间被拆解的“炎凤”,枢官朱虞卿和那八千楚卒的尸身残余。
她的刀总能斩至关键,杀人破阵如庖丁解牛。
斩心裂胆,故而所向披靡。
摇摇晃晃已然力竭的项北,却在这刻忽然仰身!
势已不同。
手中盖世之戟,乍似点睛之画龙,一霎从静态中破出,引风荡煞,不可捉摸——已跃升到另一个“技”的层次,真如画已生灵。
如果说项北的盖世戟法,已经洞察“道”的真谛,一钩一划都是述道天下。那么此刻这支战戟的表现,就已经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它在创造大道,勾画一个全新的世界。
已经先一步捕捉到对方心念变化的骄命,提前做出反应,刀势未尽人已走。
可这游龙走凤般的刀光,恍惚已为天穹所盖。
锵!
戟锋压刀!
还是那具吞贼霸体,但那些已经如游丝一般、几被浇灭的鬼气,这时游天窜地,森森张炽。
吞贼霸体力压狸飞云之妖身,无所不在的刀光,竟被圈入牢不可破的铁城。
骄命明白她的对手,不再是项北。而是熊义祯称霸南域的道路上,最难缠的那个对手,最后的大蛮——重黎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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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其心,但见千念万转,混淆一团,如云气飞窜。
重黎平章对付【他心通】的办法,跟阮泅类似。他创造了许多的鬼念,绕行其心,在同一时间伪作战斗思考。
但在斗杀阮泅、补完彼缺后,这种程度的心念干扰,已经无法影响到骄命。
她假作迷惑,刀光一恍,重黎平章果然长驱而来,她拖刀反撩,截敌于半!
可刀锋错戟一瞬间,【寒江雪】竟被搅飞空中,脱手而出!掌缘裂血,五指犹颤。
重黎平章的心念的确被她捕捉到了,可是她所驾驭的狸飞云的身体,并不能完全跟得上她的反应,在电光火石的方寸之争里,落在了下风。
她有绝巅眼界,重黎平章亦曾登顶。她驭使狸飞云的身体,重黎平章驭使项北的身体,倒也算得上公平。
可她是今天才拿到狸飞云的身体,并完成相应的改造。而重黎平章对于项北这具身体的了解,可能还在项北本人之上。毕竟他是以绝巅的眼界,注视着这具人身长大。
就是这么一点微小的道身掌控的不足,在这种层次的交锋中,被瞬间放大了!
如风车般旋转的关刀,越飞越高,在飘雪之中远去。
与之相错的是一块下坠中的玉色方牌——朱虞卿的残留,至此才落尽。
铛啷啷。
玉色方牌犹带血,撞在凝霜披雪的砂石上,发出清脆的响,一时竟没有摔碎。
牌上刻有“章华”字样,是朱虞卿的枢官凭证。
也是他留给项北的最后讯息——
“朱未辱命”。
国之重器【市井】,已经藏起来了。
项北心眼明亮,对于危险有与生俱来的觉悟,在骄命拖刀而来的第一时间,就知不可力敌。
朱虞卿那时看到的只是一尊真妖,而他感受到的,却是黑云压顶的死兆。
只身断后,是为将者没有选择的选择。
命伍晟保全军队精锐的同时,也把【市井】交给了朱虞卿,请他为国藏宝。
朱虞卿随军离开,就是做这件事情去了。
为了避免被【他心通】看透,藏匿的事情并不是他亲自去做,而是由回撤前营的那部分楚军来完成。
藏匿过程使用了章华台秘传的“切缘法”,选出三个不同的死士,各自以死切缘,彼此接力,将之藏于某处。
只有之后楚师主力降临,随军星占负责人诸葛祚,才能利用章华密本,破译具体位置,寻回这件国宝。
而他回军受死,是为了给项北创造机会,也是“切缘法”的最后一切……
自此线索了断。
今便覆军于此,国器得存。
骄命的眼角余光,追逐着飞天的关刀。项北的森森鬼气,缭绕着地上的玉牌。
错身一瞬间,骄命抬膝飞指,杀招连连。
却只见,盖世画戟探小枝,而后吞贼霸体杀妖身。
重黎平章横戟压下,碾碎其肩!
一条胳膊就这样耷拉下来,败如枯木。骄命合身而纵,撞进雪中。
她的身体急剧缩小,竟如微尘落雪。
其身纵来往去,只剩一个纤微的形体,同时出现在每一片雪花里。
绝世的踏雪秘术,令她暂时摆脱戟锋重围。
她的声音则混同在风中:“重黎平章!我知晓你这样的人物,自有你不能被动摇的决定。
“或许我也不够了解你——但宇宙广阔,神霄有无限可能,你何苦于此虚耗!
“我开出的条件如果不够,你可以直言。不妨告知你的诉求,诸天联军尽量向你靠拢!你这样的豪杰,不该被历史埋没。诸蛮的王者,岂能随葬于无名?”
重黎平章明白骄命并不需要他回答,只要他稍微在脑海中想一下这个问题,他的答案就会呈现在骄命面前。
而囿于现在这具身体的虚弱,他还有一些对抗【他心通】的思路无法实践。
他沉默。
只大手一转,握戟竖地。戟尾似篱笆桩一般贯入地底,而后轰轰隆隆。这具吞贼霸体像一个放开了封印的风洞,浩荡鬼气呼啸而出。
森森鬼气在砂石载雪的大地上疯狂蔓延。
漫天白雪也像是一张张无辜白纸,被大片大片的浓墨泼黑!
一片雪花就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骄命像只蚂蚁走在其中。
但一番试探心思的话语才说完,白茫茫的世界就被鬼气染黑。
下一刻戟锋剖雪,重黎平章盖世而来。
骄命被轰出白茫茫的自留地,似一抹身不由己的尘埃。此时已是漫天黑雪,冷景似末世降临。
她只是五指合握。
极霜之道,至寒之风。
飘飘一身结霜城。
盖世戟轰落下来,寒凉戟锋砸在一座冰雕的城堡上,敲碎坚冰无数重!
碎冰折光,一时流光幻彩。
重黎平章飞天逐地,呼气即有鬼气如箭,咆哮万重,已第一时间寻到最后一间冰屋里的骄命。
却见她果决探手,当场挖掉了自己的左眼,往身前一抛。
霎时海风呼啸,浪潮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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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无极”的吞贼霸体,已陷进一泓无边的水眼。
骄命的战斗思路已经再清晰不过——她不打算和重黎平章硬碰硬,这毕竟是熊义祯那个层次的对手。但重黎平章接掌项北这具身体,注定不能长久。她只要拖延即可。
这是一个冷酷的胜负师。
她只需要最后的胜利,不考虑任何胜利之外的因素。
重黎平章以手掩面,抬戟飞巡。
火红色的重黎鬼纹已经爬了半面,再往下发展,他就需要真正跟项北抢夺这具身体的所有权了——
他的确这样想过。
曾经也辉煌一时,雄心万丈,自不甘心就那样退出历史的舞台,沦为人间的看客。
可是借住项北身体的这些年,他是那么清楚地看到——时代已经变了。
鬼山国的余脉,那个名为“焉翎”的优秀后裔,终究举家都偿还了重黎氏族世代养鬼炼鬼的诅咒。明明已经开辟自己的道路,终究未敌“天数”,一命呜呼,险就绝脉重黎。
是诸葛义先出手,挽救了重黎氏最后的血脉。
那孩子……
现在叫做诸葛祚。
今时今日已经是当代的楚国“大巫令”,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也是楚国的顶层人物,是这霸主国里绝对的核心位置。
对于这孩子来说……
重黎平章应该还活着吗?
诸蛮现在都是楚民,山上的岩洞,都是山下的华屋。
那些华服楚仪的霸国百姓,还认所谓的蛮王吗?
他还应当振臂而呼,裹挟诸蛮后裔,带着他们掀起新的战争吗?
最初他统合诸蛮,是希望带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还是纯粹为了满足自己的野望呢?
在时间的河流飘荡了太久,久得已经忘记为何出发。
“哈哈哈哈哈……”
重黎平章忽然仰头狂笑。
这具吞贼霸体,在狂卷的笑声中,鼓动胸膛如铁风箱。
此处包裹他的无边水眼,一时翻起滔天的浪头……终撞破。
“啪”地一声,重黎平章踩爆了那颗眼睛,而后举戟如幡——
“魂兮……归来!”
这时候的骄命,已经退出千余丈,沿途雪峰拔起,便化沙漠为山岭。
群峰为她屏障,寒霜为她甲衣。
翻山越岭的冬风,是她所调度的“天成隔川之阵”。
席天卷地的呼啸,是灵冥海域的亡音。
一连串的动作,都是为阻敌而设。
她有足够的自信,却也清醒认知——应该对熊义祯同层次的对手保持敬畏。
但在重黎平章杀出来的瞬间,千峰折,寒霜消,风遽止,亡音停。
诸般手段一掌空。
重黎平章曾经煊赫,却也不只是活在过去。这么多年他是陪着项北一起成长的!
骄命所驭使的这具真妖之身,竟然被黑焰点燃,乍看像一枝盛开的黑色蔷薇,繁花妖艳。
一朵朵摇曳的魂火,幻转着一幕幕狞恶的画面。
有韩厘举旗而来,伍晟驾车冲锋……一个个慨然赴死的楚卒。
诸将士临死的决意,攀爬死敌的道身。
鬼山蛮有历史最强的驭鬼道统,在重黎平章的“招魂引”之前,所有被骄命杀死的生灵,都是她必须要偿还的债!
眸中红莲招摇,她在疾退的过程里双手合掌:“南无龙尊弘世佛!救度众生离苦厄!”
此刻她面笼佛光,容色慈悲,低眸垂泪……泪中皆有红莲开。就这样点点滴滴浇落妖躯,将那燃烧的鬼花渐次扑灭。
她已经提前做出针对,紧急爆发了灵冥皇主所独创的亡者秘音,仍未能抵御鬼魂的侵袭。
只好以龙佛所传的禅功来“超度”。
然而鬼花甚繁,佛泪有限,终不能一扑灭尽。
重黎平章又至矣!
“前事未尽,后事不终。”
“况乎生死之重,岂你这几滴假惺惺的浊泪能洗!”
重黎平章已不止是速度的快慢了,他在追逐的过程里,探出手来,妖身上正在燃烧的鬼花,就也长出一只手。
霎时有三千多只手,寄生在这具妖身,而后咒印纠缠,一层层反抱其身。
这具妖身的佛光,瞬间熄灭。就连妖光也晦暗,七窍封闭,六识尽湮,遍身毛孔都关锁。
重黎无上巫法……鬼手抱佛!
他的动作太快,杀力太强,眼界太高,纵使骄命洞察他的心念,知晓他的目的,也无法完美应对,仍被逼到了这个境地。
哪怕是超脱无上的佛陀,也会被自己的因果牵落。一旦跌入幽冥,终究晦因朽果。这就是“鬼手抱佛”的真义。
重黎平章抬戟而至,就要当场埋葬这具妖身。
忽然身后喀嚓作响,阴风之中有刀探来——
那是一个已经裂开的“人架子”。
早先被骄命一刀斩杀的伍晟!
作为一个不被察觉的“已死者”,他混同在张扬的鬼气中,以那柄伍氏家传的长刀,撞在了吞贼霸体的腰眼。
什么时候?他竟被控制?
重黎平章当然不会就这样被击败,伤口的血肉瞬间绞紧,随手一戟就将安国公府的这具残躯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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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三千多只鬼手的封印下,唯独露出来的那双真妖眼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是皇主骄命和蛮王重黎平章跨越时空的对视。
她说:“时间到了。”
极霜真意迟缓了关于时间的认知,他心通加强了这种不经意的蒙蔽。
未知觉间,重黎鬼纹已满面!
是绞杀项北残意,侵夺此身,还是结束这一切,黯然退场?
这具吞贼霸体向后仰倒,重黎平章的意志如潮退去。
骄命非常重视这个跟熊义祯同时代的对手,在尽得先机的情况下,只求拖延到最后一刻……而她完成了这个目标。
身上层层封印的鬼手,一条条如死蛇般垂落,那些根植其身的鬼花,也在瞬间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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