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蓬内,马头琴苍凉的音调仍在持续,一头高大的骆驼趴在帐蓬中间,身边围着几个牧人,有的轻轻抚着骆驼的头顶,有的轻轻唱着歌。小王爷银琦蹲在一旁,揉着母骆驼的奶头,歌声曲声一直没有停,她的手也一直没有停歇。
她的膝旁,前膝半跪着一头刚刚出生不久的小骆驼,小骆驼瘦瘦弱弱的,用孺慕而怯怯的目光巴巴地看着母骆驼,却不敢凑上前去。
这个部落的族长萨仁格日是银琦的一位远房叔叔,银琦为了说服泰宁卫首领阿古达木免生异心,刚刚亲自造访了泰宁卫,回程中经过这里,便来探望叔叔。
叔叔家的一头母骆驼刚刚生下一次小骆驼,本来,骆驼诞生最多的时候是春天,这头骆驼却在寒冬刚刚来临的时候产子了,而且由于难产造成了极大的痛苦,生下小骆驼后它不肯给小骆驼喂奶,小骆驼一凑过去,就会被它连踢带咬的赶开,可怜的小骆驼极是瘦弱,再这样下去根本过不了冬天。
这种情形在大漠中按照传统风俗,牧民要为母骆驼弹奏曲子、揉捏奶头,安抚它的情绪,一直哄唱到它肯允许小骆驼接近为止。银琦瞧那小骆驼可怜,便自告奋勇,陪着叔叔一齐做起变个仪式来。这种仪式中途不能停止,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小骆驼再也不能得到妈妈的认可了。
这里是泰宁卫的地盘,泰宁卫的阿古达木从种种迹象看并未投靠伯颜猛可,只是他有意图拥兵自重,两边取利的意思,而伯颜猛可现在也巴不得少数一个强敌,出于这种默契,在硝烟四起的草原上,他们双方接壤的地方彼此都严格约束部下免启争端,所以不可能是伯颜的人马。
这里不会出现伯颜大军,银琦一时又未想到从中原逃出来的白衣军,所以方才听到帐外战马奔驰并未往心里去,这时一听说是马贼更加放下心来,凭她的一千二百名勇猛侍卫,又有哪只马贼队伍敢于冒犯。
侍卫长急切地道:“王爷,马贼来的很多啊,粗略估计约在一千八百名上下,如果不是几股马贼联手,那就一定是中原的白衣军了,王爷身份尊贵,不能轻易冒险,还是请随属下们离开吧。”
银琦的远房叔父萨仁格日一听十分紧张,忙对银琦道:“王爷,快些离开吧。”
银琦心里也暗暗吃惊,但仍然说道:“不要慌张,继续,就算不为了这头可怜的小骆驼,我也不能这么离开,放任你们被马贼劫掠!”
就在这时,又一个侍卫闯进帐来,抚胸施礼道:“王爷,外边的两股人马好像并不是一路的,那支近千人的队伍没有向我们发动进攻,反而协助我们在对付攻击部落的马贼,现在那股马贼已经快要被消灭了。”
银琦大喜,一边继续揉着骆驼的奶头,一边开心地道:“很好,把马贼消灭,请那位仗义出手的部落首领进帐来见我,本王要赏赐他,他应该是阿古达木的部下吧?”
红娘子的人马和银琦的侍卫都是草原上最杰出的战士,那伙马贼虽然悍不畏死,但是论战力却根本不在一个挡次上,被两股强兵一通砍杀,这伙本来很强大的马贼在摞下一半以下的尸体后落荒而逃了。
银琦的侍卫长巴根示意警惕的部下放下刀枪,然后面含微笑地迎向始终端坐马上并未靠近一步的崔莺儿,抚胸施礼道:“你好,尊贵的朋友,我们的首领请您入帐,对您的援手,要当面表示谢意。”
他说的是蒙语,红娘子根本听不懂,好在红娘子为了和伯颜谈判,身边带了几个新近收服的蒙古部下,这些蒙人常年在汉人卫所附近寻找生计,都是精通蒙汉两种语言的,他们立即对红娘子低语了几句,红娘子有些奇怪:“这营帐中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么大的架子,居然始终不曾露面。”她想了想,微微一笑,翻身下了马。
巴根见她听人翻译,再看她形容相貌,也猜到她是汉人,见她仍毫无惧色地单身随他行来,不禁露出钦佩之色,行到帐前,他掀开帐帘,恭敬地道:“尊贵的客人,请进!”
崔莺儿大步入帐,瞧见帐中情形不由一愣,银琦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一瞧这进帐的汉子虽然也是一身蒙古人装束,可是眉清目秀,草原上可没有这样俊俏的年轻汉子,眼珠不由诧然一转。
“这是……?”崔莺儿疑惑地对侍卫长巴根道。
巴根换了汉语对她飞快地解释了一番,崔莺儿这才释然,巴根摆手道:“您先请坐,我们首领马上就能接见您。”
他让的是毡包正中的座位,那是主人或者最尊贵的客人才能坐的地方,崔莺儿对这些礼节了解一些,她微微一笑,没有走到上首,而是向右方的几案走去,按照蒙人的习俗,男右女左,是不能乱坐的。
红娘子大大方方地在几案后盘膝坐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围着那头骆驼唱歌、拉琴、揉捏奶头。在她那双明亮锐利的眸子注视下,银琦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可她一双眼睛却偏又不受控制地总是偷偷向红娘子那边瞟。
红娘子也注意到了这个俏美的小姑娘对自己的窥视,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毛皮袍子,右衽,镶着花边,高领长袖,同色的腰带,带着镶满宝石的小弯刀。头发从前方中间分开,扎上两个发根,发根上面带两个大圆珠,发稍下垂,缀满了玛瑙、珊瑚、碧玉等装饰。
打扮很娇俏,侧首瞟来时,那双明媚动人的眼睛就像这一串串昂贵首饰中最明亮的两颗宝石,不时偷瞧的眸光就像宝石发出的闪光,红娘子不禁向她和气地一笑,不料这一笑,却让银琦吓了一跳,低下头去再不敢抬起,只露出一张布满红晕的俏脸。
红娘子注意到她穿的靴子上也有杏花、山丹、佛手等花纹,十分的精美昂贵,不像这么小的部落族众穿戴得起的服饰,不过她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个少女就是那千余名精壮武士口中的首领,她的目光开始投注在那位年岁最长的老者,银琦的远房叔叔身上。
歌声和琴声始终不停,母骆驼渐渐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银琦拍拍小骆驼的脖颈,早就饿的饥肠辘辘的小骆驼犹豫了一下,然后胆怯地靠了过去。当它的嘴叼住奶头时,母骆驼的身子动弹了一下,随即便安静地不再移动了,帐蓬里传出一阵喜悦的欢笑,他们成功了。
红娘子静静地望着这一幕,脸上也不禁露出恬静、开心的微笑,作为一个母亲,看到这样的场面,怎能不由衷的为之高兴?
银琦一厢情愿地把她感动的目光视为“热切”,把盯在正饥渴地吃奶的小骆驼身上的目光视为正在注视着自己,心中既是害羞,又为他的“放肆”而有些着恼。
萨仁格日站起身来,笑容可掬地施礼道:“你好,尊贵的朋友,感谢你帮助我的族人赶走了狼一般的敌人。”
红娘子一听更认定他就是那支强大武装的首领,她站起身,客气地笑道:“您不必客气,如果不是我恰巧经过,引起您的部下戒备,那伙马贼凭你英勇的部下很容易就可以消灭的。”
银琦在这里可不方便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红娘子错把她的叔叔认成她的侍卫主人,正合她的心意,她笑着插口道:“这是我的叔叔萨仁格日,你是汉人么?听说你的侍卫也很强大,拥有这么强大力量的汉人……你是大明卫所的官兵?”
“不!我是从中原逃出的白衣军首领,我叫杨英!”
银琦和她的部下们大吃一惊,红娘子眼光一扫,见站在帐边的侍卫长巴根紧张地攥紧了刀柄,便淡淡一笑道:“你们不必害怕,我的人马虽然也时常劫掠,但是却是为了在草原上生存下去,我既然从马贼手里救了你们,便不会再打你们的主意。”
“况且……”红娘子轻轻一笑,恭维道:“萨仁格日大头领,凭您侍卫武装的强大实力,我也不敢随意打您的主意。”
杨英,刚刚杀进草原的最强大的马匪头目,其实应该称其为一支强大的武装,因为他们的规模已经不能用马贼来形容了。事实上草原上的几大霸主除了拥有固定的领地和部众,他们烧杀抢掠的行为和杨英的人马并没有什么么区别。
对于已经习惯了弱肉强食、却不习惯以善恶是非区分敌我的草原部族来说,杨英这样一个拥有强大势力的人物,在银琦和萨仁格日心中只有惊讶和戒惧,却谈不上什么忌恨仇视。
红娘子看出他们对自己的戒惧,微笑道:“我只是路经此地,一时高兴出手相助而已,不需要你们如何感谢,今日相识算是个缘分。我要在草原上生存下去,也愿意结交几个朋友,而非处处树敌,希望我们我们下次相见,是友非敌。”
她抱拳团团一揖,转身便走,那飒爽英姿,虽然不同于草原上的英雄好汉,却更具独特魅力,银琦女王心中一动,忽地追上两步道:“杨大哥请留步。”
红娘子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她,小银琦追上来,解下自己的佩刀递到他的手中,咬咬嘴唇,红着脸道:“今天多亏你帮助了我们,这柄佩刀我送给你,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帮助,可以来这里找我的叔叔,我们愿意做你的朋友。”
红娘子想了想,爽朗地笑起来。她知道草原上结交朋友喜欢互赠礼物,眼见对方送出的弯刀仅是上边镶嵌的珠宝就极昂贵,便大大方方地接过来,插在自己的腰带上,然后解下自己的佩剑双手奉上道:“好!我接受你的礼物,这是我随身的佩剑,我把它送给你。”
银琦欣喜地抓过佩剑,红娘子瞧了瞧她,又看看她身后欲言又止的萨仁格日,大步行向自己的人马。封雷等人刀出鞘、弓上弦,正紧张地等着她出来,一见她安然出现,这才放心地把兵刃收了起来。
红娘子伸手一拍马鞍,突地腾空跃起,轻轻巧巧地落在马背上,身手极是利落,然后一抖缰绳,向立在帐旁的银琦等人再一拱手,一马当先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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