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架云梯搭在城墙上,城头箭如雨下,响马盗们高举着盾牌,佝偻着身子,像一串串蚂蚁似的沿着云梯攀附而上,后边,一队队弓箭手竭力地和城墙上的官兵对射着,尽全力掩护他们攻城。
叉竿和撞杆大显身手,不时看到一架云梯被官兵用叉竿儿整个儿叉翻过去,攀附其上的响马们纷纷惨叫着摔下地去。或者几个士兵抱着撞杆合力一冲,将云梯撞得从中坍塌,响马们哀嚎着跌进下边深深的沟壕,就像一群被人弹落的蚂蚁。但是冲锋在前的官兵也不可避免地被乱箭射中,纷纷跌倒在地。
沿云梯登城,谓之蚁附,他们的身形动作真的像蚂蚁,生命也卑贱的与蚂蚁无疑。在这种人性的疯狂中,生命的价值早已荡然无存,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很廉价地被收割着。
人如蚁聚,刀光剑影,喊杀连天。
抛石机被毁,攻城的响马便别出心裁,将那些土办法加工出来的“烟幕弹”随身携带,点燃后一边攀爬云梯,一边抛上城墙。这些贼搞破坏果然有些天份,城头黑烟弥漫,辛辣呛人,熏得守城官兵涕泪横流。六月中,天气酷热,闷不见风,柳树叶子都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烟攻甚有效果。
箭矢在空中不断穿梭,交织成一道密集的网,不断地收割着人命,进攻的士兵持刀顶盾,冒着不时飞落的滚木、擂石和箭矢前进,城墙上抵抗的士兵也不时的中箭倒下。这样的攻防战没有什么花哨,完全是实打实的拼搏,拼人命、拼勇气,拼谁先熬不过去。
这一次,看来是刘六先熬不过去了,人员的巨大伤亡给了他很大的心理压力。另外两路大军分别攻击另外两处城门,也受到了同样疯狂的反扑,官兵的武器本来就优良于他,而这一次的反击,较之前两次似乎也更加坚决、反击力量更强大,刘六开始萌生了退意。
杨凌注意到敌方攻势渐弱,便向宋小爱微笑道:“分兵据守者,便无意决战。主动挑战者,决不会首战便付出全力,刘六要退兵了。”
宋小爱决不怀疑,立即点头应是,倒让杨凌无从发挥,一时颇有心痒难骚之感。
果然,随着刘六军令的下达,呐喊冲锋的声音渐弱,响马军丢下成片的尸体开始逐步后退,退向远处的驿道。城头守军大受鼓舞,响马盗已退出箭程,城头大炮还不断轰鸣,借机猎取更多的生命。
大获全胜的罗指挥十分高兴,虽说头几次也挫败了响马的进攻,取得了胜利,可是打得提心吊胆呀,手中几路兵马各怀心机,他根本不能把精力全放在指挥作战上,为了调度顺利、彼此配合,他对来源复杂的几路大军将领不得不赔着笑脸、说说小话,这还是头一次打的酣畅淋漓,如此痛快。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士兵们受命迅速排除城门处被焚毁的撞城车等障碍物,又搬开响马盗布置的拒马枪,随后城内两千余名蓄势待发的骑兵冲出城去,他们穿着护心软甲,手中拿着锋利的长矛马刀,杀气腾腾地追赶刘六败军。
刘六此时已无意恋战,他要的是德州城,而不是这两千趁胜而来的骑兵。不过他的队伍大部分是骑兵,倒也不怕城中的两千骑兵,这两千名骑兵出现的结果只是加速了他们的离去,事实上这些骑兵是不敢尾追的太远的,响马盗也是骑兵为主,机动力并不比他们差,突然审被响马突然劫断归路,那么他们就得全军覆没了。
两千骑兵将响马盗迫出一段时间也就圈马而回,站在驿道拐弯处监视着刘六大军的动向,以免他们杀个回马枪。城中守军开始做战后处理,抢救伤兵、修补城墙、收拢兵器,还有一部分人兴高采烈地出了城,拾捡刀枪、打扫战场、清理尸体。
现在是六月天,天气酷热,尸体如果不好好处理掉,城中聚积了那么多人,一旦传开瘟疫,就要酿成大祸了。响马盗们的尸体全被拖到林中僻静处,挖了几个大坑,官兵把响马盗们剥的赤条条的,象扔死狗似的一个个丢进坑里,包括一些还没断气儿的,缺胳膊少腿儿惨叫呻吟的,然后毫不怜悯地掘土埋上,又踩硬踏实。
乱世人命如草芥,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生死,尤其是刚刚还在做殊死搏斗的对手,如果不是担心病疫蔓延,他们的尸首也不会有人理,只会任由狗啃鹰叼,最后沦为路旁一堆白骨。
响马盗脱下来的衣袍中裹胁有大量的财物,这些流寇随时作战、随时离开,根本就居无定所,重要财物自然随身携带,他们攻城略地、抢劫奸淫,身上金叶子、银锞子、铜钱宝钞,女人的首饰,但凡值点钱的东西应有尽有。
地面上摊起了几件袍子,士兵们互相监视着,仍然按照以往的规矩,在军官看管下,把所有的财物集中在一起。威国公阅兵时亲口说过,战场杀敌所获财物归其个人所有,不必上缴。可是具体实施起来有点困难。
首先这不是两军对垒的肉搏战,即便是,士兵们也不能杀死一个就去搜身,而置身边的战斗全然不顾,再者战争本来就是战士们之间协同配合、攻守互助来完成的,不能完全搞流匪那一套。
罗指挥挺有心计,他命令士兵将所获财物集中上缴,共同估价后再对作战士兵予以分配,死伤需要抚恤者最多、前沿作战士兵次之,后勤补给者再次之,分配比例根据每次所获财物再研究所定。
这样的方法是很公允的,战士们自然没有意见,后勤补给人员生命危险很小,但是参予了战事,也能得到一份奖励,他们把这份外财当成直接参战士兵给他们挣来的,后勤保障工作便更加卖力,对士兵们也变的极其热心,可谓皆大欢喜。
杨凌见罗士权打仗很有章法,做管理也有点天份,这样处理天衣无缝,心中很是满意。他招过一名亲兵,叫他告诉罗指挥安心处理善后事宜,自己先回行辕,然后不等他来送行,便率人离开了。
该禀报自己的,罗指挥回头自然会来拜见,现在却不需要他待在那儿。这一仗打赢了,这份荣耀和权威是罗士权的,得给他点时间和空间来消化,给他一个展示的机会,赢得下属的认同,自己不在他更放得开,有助于树立他的个人权威。
伍汉超随在杨凌身后,低声道:“国公,罗指挥如何?”
杨凌不置可否地笑笑,说道:“经此一战,罗指挥这里我倒不担心了,只是不知大棒槌那里,如今如何了。”
※※※
大棒槌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他穿着件几乎露腚的破裤子,上身一件乌漆抹黑的短袄,肩后裂了道大口子,下边连肚脐眼都盖不住,脚下一双露出大脚趾的黑布鞋,腰带旁挂着个破碗,手里提着根挺结实的枣木打狗棒,完全是一副难民加乞丐的形象。
这幅形象让人看了实在不免一掬同情之泪,若是国公府的小云丫头看见,不黄河泛滥才怪。大棒槌抬头看看,青州城赫然在望,瞧那光景再有十里就能赶到了,他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喃喃地道:“俺日他娘,可算是到了!”
大棒槌说完,卟嗵一声倒在土坡上,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打狗棒。坡上生满杂乱的野草,身下是松软丰厚的土壤,看来这里原本应该是一片挺肥沃的山坡地,现在全荒芜了。
杨凌还未整军出征,大棒槌就先出京师奔了山东。这一路走南闯北,几处正在坚守的重镇府城几乎走了个遍,青州是最后一处了。他是山东人,打扮好了,一口山东腔儿,无论走到哪儿,在这兵荒马乱、对外地口音最是戒备的地方,大棒槌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不过这一路难熬啊。进了城是朝廷的天下,要进出难如登天。出了城就是匪盗的天下,白衣军、红娘子军、打着白衣军旗号的山贼、水贼、流寇甚至原本的地痞流氓,各种队伍多如过江之鲫。
山东自古多豪杰,可是豪杰多了便也常常以武乱禁。自秦汉以下,山东有西汉赤眉、绿林,隋末知世郎,青州黄巾,唐末王仙芝、黄巢,大宋水泊梁山,大明唐赛儿等等起事者,至于其他不见规模样或者是附乱而起的,更是不可胜数。
这些山东豪杰,真正造反成功,得以列士封侯称王拜将的,也不过只有隋末秦叔宝、程咬金等寥寥几人罢了,但是只要有人成功,就有人效仿。
大棒槌这一路行来,大大小小的跟风造反队伍见过几十支,其中有些不过是家破人亡一个人混口食困难,只好聚起几十上百号人仗着人多势众方便吃大户,而且不会被其他人欺负罢了。
大棒槌前两天还被一支七十多人的流贼队伍拉着入伙,那首领叫铁牛,见刘大棒槌和自己体形差不多,身高力壮是个人物,便盛情邀他入伙,大棒槌倒也没有严词拒绝,跟着铁牛混了两天半,最后被铁牛及其同伙赶了出来。
大棒槌这厮胆小如鼠,抢劫时冲锋在后,吃饭时冲锋在前,一个人的饭量几乎赶上三个,铁牛大首领实在受不了啦,只好忍疼驱逐爱将,刘大棒槌便离了造反队伍,继续踏上自己的征程。
进了青州地境,百姓明显变少了。这里兵来匪去闹的最凶,受祸害也最严重,从贼的、逃进城里山里的极多,更有些人干脆收拾收拾逃回山西老家去了,所以显得荒无人野,十分凄凉。
山东许多人是山西移民。元末汉蒙交战时山东是主战场,大明立国之初人丁就极其稀少,千里无鸡鸣,人烟相绝迹。于是朱元璋便从山西移民至山东。
燕王靖难时持续了四年,杀掠无数。以至道路蓁塞,田畴草莽,东西六七百里,南北近千里,几为丘墟。山东又是主战场,人丁因战争、旱灾、蝗灾、瘟疫大幅减少,于是朱棣成功后也效仿乃父,从四面环山相对稳定的山西移民来山东。
当时,移民最多的是东昌府(今聊城)、济南府、兖州府、莱州府、青州府,百姓不愿背井离乡,为了防止移民逃跑,当时官兵都用绳子把百姓们双手反绑,一串串连结起来以便看管。押送过程中,人们需要大小便时,便央求官兵将手解开,据说现在称方便为解手便是由此而来。
现在他们迁来不过百余年,许多人从父祖辈口中还知道自己家乡,山东一乱,官府失去约束力,户籍、路引统统不管用了,所以有些人家干脆举家逃难,千里跋涉,想逃回山西去。这种情形青州尤其严重,所以刘大棒槌一进了青州地境,几乎见不到几个人,要弄口吃的也不容易。
他躺在土坡上,眯缝着双眼,歇了一阵儿攒足了力气,一翻身爬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青州城已经封城了,白衣军几次进攻青州城,把衡王吓的够呛,他的身家性命、全部家底全在青州,所以他把附近府县所有的兵马全部集结于青州城内,然后封锁全城以求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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