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九歌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昏沉沉的暮色,问:“你觉得,天界真的需要五帝吗?”
黎寒光摇头轻笑,他就知道,她肯定钻牛角尖了。自从第一个路人说了皇帝无用那番话后,她就格外沉默。
多么可笑,玄帝自己都没有反省过他有没有为天下生灵做过实事,她一个不掌权、不敛财、全部时间都为了满足他人期待的神女,却在反思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多余。
黎寒光说:“这只是一幅画,他们都是假的。”
“可道理总归是真的。”
黎寒光看着她消沉黯淡的眼睛,再一次败下阵来。其实他不应该表态,在任何时候,表达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可是他不忍心。她那么努力成为一个世人眼中的美好神女,为此坚定不移、不知疲惫,哪怕前世被他兵临城下,她依然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义的。
他不忍心她眼中的光熄灭。既然是太阳,就应该永远耀眼,永不坠落。
黎寒光慢慢说:“天界不需要五帝,但是,并不代表这种天下大公、无为而治的方法是对的。不允许恶,以道德治国,只会诱发更大的恶。”
羲九歌听到这番话一点都不意外,前世他后期的作为已足以证明他的想法。曾经羲九歌能坚定不移地指责他是乱臣贼子,现在,她开始迟疑了。
究竟是他犯上作乱,不忠不孝,还是他顺天应命,推翻了腐朽的前朝君王?
羲九歌对黎寒光一直存有偏见,她知道他后期会作恶,所以最开始想杀死他,后来想引渡他,说白了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心态,她自认为是在拯救他。羲九歌头一次放下成见,以平等的心态和黎寒光交流:“你为什么觉得五帝是多余的?如果给你一个机会推翻他们,你会怎么做?”
黎寒光默了片刻,笑道:“神女,这些话大逆不道,你是在给我挖坑。”
“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羲九歌正色道,“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立誓。”
羲九歌见他不动,正要抬起手掌发誓,被他飞快握住手心:“不用。”
黎寒光盯着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她看不懂的情愫:“我相信你。”
这可能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想要了解他。而且黎寒光知道,她问的是另一个“黎寒光”。
黎寒光明白他说这些话愚蠢又危险,除了过早暴露自己没有任何用处,但他还是忍不住。这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的想法,这一刻他是千年之后篡位自立、闯入她新婚洞房的帝寒光,而不是现在这个披着失忆的皮,满口谎言的骗子。
黎寒光给自己倒了杯茶,握在指尖缓慢摩挲:“现在我无权无势,说这些话显得很自大。但如果我有这个机会,我会。”
羲九歌问:“为什么?”
“建功立业,改朝换代,哪需要什么为什么呢?”黎寒光问,“神女,你杀过人吗?”
“杀过。”羲九歌毫不犹豫答道,“但我所杀之人,皆是恶人。我杀了他们,是除魔卫道。”
黎寒光短促地笑了声,说:“而我不一样,我所杀之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有慈爱的父亲也有怀孕的母亲,我杀他们不因为对错,只是因为他们威胁到我。今日我不杀他们,明日便是他们杀我。若我有选择颠覆五帝,必然也是类似的原因。”
羲九歌听到,简直不可置信:“你是说,你起兵谋反,无关正义,只是为了自己?”
“为了活着,难道还不重要吗?”黎寒光说,“一个人若活不下去了,无论他做什么,都不是错。”
羲九歌无法接受这种观点,说:“你这是自私。”
黎寒光点头,坦然承认:“没错。可是连牲畜都只喂养自己的孩子,这个世道,唯有自私才能活着。”
羲九歌询问黎寒光只是突发奇想,她想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后面会做那些事。但现在,她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他仿佛天生就是魔道,就算他后面没有经历磨难,他也会步入歧途。
他就是天生魔种。
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一轮虚假的明月高高悬挂在夜幕,树叶沙沙作响。屋里没有点灯,两人对坐在黑暗中,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唯独彼此的眼睛亮如星辰,里面却坚守着截然不同的道。
羲九歌定定注视着他,他收起惯常那副笑模样,过于漂亮的脸失去糖衣,显露出真实的锋锐来。羲九歌想,这才是真实的他,一个心机深沉、无情无义,明知对方是他的父亲,还能滴水不漏隐藏一千年的人。
羲九歌说:“你这样的人没有仁爱之心,没有责任道义,终不是正道。即便你侥幸成功,也不会成为一个受人认可的君王。你以阴谋起家,将来,也会被同样玩弄阴谋的人拉下马。”
“正道……”黎寒光听到笑了声,慢悠悠问,“除魔卫道这个词我已经听过太多次了,可是,什么是正道,是谁来规定正道和魔道?神女,你生来就在天界,那你可知凡间人分黎民百姓,曾经归顺九黎族的人叫黎民,天生低人一等,世世代代都是贱籍;而归顺轩辕氏、神农氏的人可以拥有姓氏,合称百姓,是天生的贵族。按天命的说法,贱籍就该安心做奴隶,想逃脱便是大逆不道。可是,黎民的命也是命,他们并不是喜欢做奴隶。他们只是想活命而已,为什么成了魔道?”
“正道就是正道,魔道就是魔道。”羲九歌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过分执着自身得失,终会入魔。逆天而行,即便有通天之能,也不会得以善终。”
黎寒光在黑暗中静了静,低低一笑:“可是,我偏不认命。”
羲九歌觉得说到这里,已无需再谈下去了。她压着裙角起身,说:“我会信守承诺,今日之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可是,等出去后,我们依然不会是朋友。”
黎寒光唇边勾出一丝嘲讽的笑,低不可闻道:“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可是他不愿意认。哪怕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反目成仇,哪怕他可能不得不强迫她、威胁她,强留她生活在他身边,他依然不愿意放手。
神阻他,他便杀神;魔阻他,他便屠魔;天阻他,他便逆天。
早在五岁那年,他因为没有食物饿得气息奄奄时,他便抓着地上的土发誓,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感受这种任人摆布的滋味,他一定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羲九歌大步往门外走去,屋内没有点灯,桌椅摆设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黑,但画中世界并不限制灵气,羲九歌依然拥有法力,区区黑暗并不影响她行动。
羲九歌走到门口,正要拉门时,背后传来一道清冷慵懒的声音:“神女,这里的人对帝王贵族十分抗拒,我们的身份最好不要暴露。”
羲九歌听到这话很嫌弃:“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我当然知道。”
“我今日对外宣称是我们是师兄妹,后来结为夫妻,在四处游历。为了避免日后露馅,我们的说法最好统一。”
羲九歌挑挑眉,也不急着出门了,缓缓转过身来:“你是真的把我当三岁小孩。你说我们是什么?”
黎寒光心想他的心思难道暴露了吗?不应该啊,她对情爱十分迟钝,因此不通人情世故,有些时候会显得格外天真。他这一路都在观察她,自认对她还算了解,难道这次他翻船了,这么快就被她看穿真实意图了?
黎寒光正想着如何补救,紧接着就听到羲九歌问:“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师兄妹?”
黎寒光沉默了很久,说:“我们在同一处上学,我虚长你三百岁,我以为,我们还当得起师兄妹。”
“论起辈分来,你应该叫我一声天祖母。”
黎寒光深吸气,每当他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可以掩饰自己情绪的时候,羲九歌就会出来提醒他,他不行。黎寒光生气到极致都笑了:“你不关心夫妻名分,反而关心辈分?”
“夫妻是假的,但辈分涉及尊卑,不能乱。”
黎寒光被气得头晕,皮笑肉不笑呵了一声,道:“你刚刚还说隐藏身份,一旦搬出你的辈分,天界谁猜不到你是明净神女?”
“我可以吃些亏,略降两辈。”
“你还觉得你很有理?”
羲九歌转身,毫不留情地甩门出去了:“本来就是你无理取闹。”